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四〇


  秦太太叫女僕取過水煙袋來,很沉靜地抽了兩袋水煙,向鹿小姐道:「多承你好意,我得用話提醒那小子。可是他總不服氣的,真明說了,還不行呢!」

  鹿小姐坐著沉吟了一會子,在身上掏出一條花綢手絹來,輕輕兒拂摸了兩下臉,笑道:「我不坐了。伯母同大爺閒談起來的時候,可以說一聲兒。這幾天總還是少出門的為妙。」

  說著,站起身來,就有個告辭的樣子。秦太太被她說著,有些顛三倒四的,鹿小姐要走,也不挽留,送到第二進門框下,自己走回去了。鹿小姐的女僕,已是搶著跑上前去幾步,吩咐車夫套車。鹿小姐故意慢慢地把腳步緩下來,突然地喲了一聲,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可該打,要緊的東西,我倒是沒有帶著。」

  她說著這話,自回轉身來向裏面走了去。在第二進屋正廳的石壁門下,一直進去,那是到上房的路,再向旁邊一轉彎,卻是到平生書房去的路。她一時走得慌張轉了第一個彎,忘了轉第二個彎,一直前奔,到了書房的院子裏了,看到平生的人影子,在玻璃窗子裏一晃,這就笑道:「喲!我怎麼啦,這樣熟的地方我會走錯了。」

  平生聽到她那清脆的京話,只得走出來,笑道:「我來給鹿小姐引導吧。」

  鹿小姐跑的時候,兩手還是牽著衣襟下擺的,雖是站定了腳,兩手原未曾放下。現在看到了平生,兩手把衣襟同時落下,紅了臉,將身子微微蹲了一蹲。笑道:「大爺用功啦,我又來打攪了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您不是走錯了路,也不上這兒吧?」

  鹿小姐笑道:「大爺說這話,不是損我嗎?」

  平生笑道:「我怎麼敢損鹿小姐?我是說鹿小姐今天是抽空來的,還有工夫走到我這院子裏來嗎?」

  鹿小姐站在東邊走廊,平生站在西邊走廊下,兩人相隔一個小院子。平生未曾走過來,鹿小姐更不便就走了過去。鹿小姐手摸著旗袍的紐扣,將上牙微微地咬了下面嘴唇,低了眼皮,做一個沉思的樣子。然後抬起頭來微微笑道:「大爺,您不是說要到北京去嗎?」

  平生道:「以前是有過這個意思的,可是現在我沒有這個打算了。」

  鹿小姐道:「假使大爺願意到北京去的話,現在卻是時候。」

  平生道:「鹿小姐這話,我已經懂得了,那意思是為了開封捉拿革命黨,讓我躲上一躲,對不對?」

  鹿小姐道:「意思是這個意思,可不完全是大少爺所猜的那種意思。」

  說著,將頭一扭道:「瞧我這話說得越擰了,您准聽不明白。」

  平生道:「我聽明白了,你是說雖然勸我到北京去,並不是說官廳拿革命黨,讓我躲一躲。」

  鹿小姐笑道:「你秦大少爺這種人也成革命黨,不是笑話了嗎?可是官廳裏也分不出誰是誰非,只要是留學生,他們就得注意。」

  平生道:「我明白了,多謝你的盛意,可是我自己想著,我這麼一個人,大概也是會讓人注意的吧?」

  鹿小姐還待說什麼,只聽得外面有腳步聲,只好扭轉身就走了。

  平生站在廊下,看了她走去的後影,很透著一分奇怪,抬起手來,不免連連地搔了幾下頭髮。呆了很久,忽然自己一笑,就想出一個主意了。當時回書房去,把這意思告訴了小三兒,小三兒笑著點點頭道:「鹿公館裏的事我很熟很熟,這點事我一定辦得來的。」

  平生將他的肩膀連連地拍了兩下道:「你嚷些什麼?你照我的話去辦就是了。」

  小三兒伸伸舌頭,自照辦去了。到了下午,他回來報告,他在鹿公館門房裏已鬼混了幾點鐘。從他們口裏傳出的話來,已經知道鹿大人接連兩天都到警備道劉大人公館去過。有一天晚上,二更天的時候,劉大人還來回拜過的。平生聽了這話,點了幾下頭,也不曾說出什麼。到了這日二更以後,平生換了一身短衣,拿了一個手電筒由後園短牆裏跳出去,便向警備道劉公館走來。

  這劉公館的房子,完全是北方式的,每一進,全是四合的房子,圍攏了大院子。在第二進的正中屋子裏,正是一所內客廳。劉警備道身上穿了補服外褂,戴著大帽朝珠,仿佛是由外面拜了客回來的,他正正端端地坐在炕床上。邱作民卻站在炕前面,指手畫腳地報告事情。劉道台手按了炕桌,半側了身子向邱作民望著。邱作民說得高興,已經忘了上司下屬的身份,將手向門外邊指著道:「若說到這次開封城裏的事,連秦道台的大少爺也有些靠不住。」

  劉道台道:「但是我也到秦公館去過的,照著秦大人的說法,若是秦少爺和革命党人有關,我的少爺也就有關了。因為他們都是東洋留學生呀。」

  邱作民道:「唯其是這樣,所以秦道台就用那種圍魏救趙之法來搪塞我們。其實我跟了秦大少爺身後半個來月,他為人如何,我還不知道嗎?」

  劉道台道:「你也報告我好幾回了,這個人究竟是哪路人物,你也沒有看得出來。」

  邱作民道:「以先我不知道,現在我看出來了。」

  劉道台道:「你看出什麼來了?」

  邱作民道:「據卑職看,他實在同革命黨有關。」

  劉道台道:「你說的是前兩日在四海春酒樓上的事,對不對呢?」

  邱作民道:「不但是這個,這一程子,我老跟著他。他的朋友總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,而且我打聽著,他常常到城外十里堡去。同來同往的,就是那些人。假如我們到十里堡去搜查一番,多少可以搜查出來一些證據的。我又想著,那兩個逃獄出來的革命黨,若是沒有去遠的話,恐怕也就在十里堡。若是一下子能夠把這兩個逃犯捉住,那就可以把全案都歸結了。」

  劉道台道:「我想著,他們也不能在那天大風雨裏跑出來,跑到多遠去,還不是在開封城裏,他們又不會那樣笨。何況他們這班亡命之徒,也決不因為跑出牢裏,就躲開的,一定要借一所穩妥地方住著,預備下次再幹。現在你說在十里堡,這倒有些像。」

  邱作民道:「卑職絕不是憑空這樣地想,若是一點兒原因沒有,秦家大少爺為什麼一天跑到十里堡兩次?」

  劉道台道:「這兩次全是你親眼得見的嗎?」

  邱作民道:「為卑職親眼見的。」

  劉道台道:「雖是你親眼見的,但是你所看見的未必靠得住。四海春這件事,就鬧了一個荒天下之大唐的笑話。」

  邱作民紅了臉,垂手道著兩聲是。劉道台道:「對你的報告,我當然是不能相信。不過到十里堡去搜查搜查,我倒認為可以。至多讓你再撲一回空罷了。」

  邱作民聽到這種語調,明知是劉道台不相信,但是既吩咐出來了,縱然是再撲一個空,也要試試。當時便垂了手,站在客廳一邊。劉道台手摸了兩下鬍子,沉吟了很久,便報之以「好吧」兩個字,是答覆邱作民的,而同時也就給予門外邊的人一個暗示,就是要捉他的朋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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