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六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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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生這倒是心裏一喜,父親有了事,母親也就隨著忙碌,那一軸畫是兒女小事她就沒有工夫來看了。平生三把兩把地卷起畫,外面再包了兩層紙,就放在帳子頂上。為了防備父親有時會來查問起見,桌子上放了一本英文小說。隨著坐下來,把手微撐了頭,眼睛望了窗戶外的薔薇花朵出神。還不到二十分鐘,卻見母親也來了。她在藍紡綢褂子右襟紐扣上,掖了一條很長的手絹,手上還捧了水煙袋同紙煤兒,態度是十分從容。只走進跨院子門,就向聽差們搖了兩搖手,那是叫他們不要驚動大人。她走到簽押房窗戶外面就站住了,並不抽煙,自讓那紙煤兒灰燒過去一寸多長。 平生伸出頭來,在門裏向外看看。秦太太也看到他,騰出一隻手來,連搖了幾下,意思就是讓他別作聲。平生見母親這樣出神聽著簽押房裏的事,料著事情重大,只好縮回身子,隔了玻璃窗,向外面注意地偷看著。過了一會,聽到父親呼喚聽差進去說話,聽差就拿了兩封信出去了。秦太太在廊簷下道:「我在這裏看看大人怎樣的忙法?」 說著話,她也走進簽押房了。平生越看,倒越是放心不下,在書桌邊坐下,不到兩分鐘,便伸頭向外望了去。望過之後,剛是坐下,又站立起來。隨後就聽到秦太太叫道:「平生,你進來吧。你父親叫你有話說呢。」 平生口裏答應著,卻手扶了桌沿,自己先定一定神,微點了兩點頭,帶著笑容,走到簽押房裏來。只見公事桌上,還攤著好幾種文件,鏡明一手按住桌沿,慢慢地輕輕地做個沉吟之狀。秦太太捧了水煙袋,坐在旁邊椅子上,也不抽煙,也不說話,只是出神。平生垂手站立著,眼睛雖向公事桌上打量,卻也不肯說話。鏡明抬頭對他望著,打量了一番,微搖著頭,成了個半圈。因道:「要說你也談什麼革命,我有點不相信。不過你在東洋那樣久,說是一個革命黨也不認識,這也是欺人之談。」 平生心中,倒有些跳蕩不已。但也只看了一看,立刻垂下眼睛皮去。鏡明接著說:「這兩天的時局又不大好,你不知道嗎?」 平生淡笑道:「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。我對於時局,就不大注意。」 鏡明道:「雖然政局與你無干,但是你們留學生出身的人,最喜歡談國家大事。這幾個月開封城裏頭,老是鬧得馬亂人翻,你又未必不知道。」 平生道:「革命的風潮,現在似乎鬧過去些了。已經過去的事,現在還有什麼可談的。」 鏡明搖搖頭道:「你這孩子到底是一位大少爺。開封官場裏,自上次革命黨在十里堡鬧事起,直到現在,沒有緩過這一口氣。這鬧哄哄的事情,你怎麼會不知道?」 平生帶了一點兒微笑,卻沒有答話。秦太太道:「你這孩子,就是這樣淘氣。那些不相干的事,你容易放在心上。這些國家大事,你倒是全不理會。」 說這話時,卻瞪了平生一眼。平生知道母親這話,正有所指,如何敢說什麼?只是垂手站著。鏡明將顏色正了一正。因對他道:「你可要仔細一點兒了。自從前兩天鬧了一回假欽差的事情,笑話鬧得過大,消息已經傳到北京去了。剛才北京有了密電到撫院,很是嚴厲,要把此事徹查。據中丞的口氣,那假欽差絕不是戲弄封疆大吏而已,必定還有其他密謀,只因開封官吏防範嚴密,他們不曾得手。而且推測起來,十里堡這地方,一定和革命黨有勾結。其一是革命黨在那地方開槍拒捕,做過殺人的事。其二是這回假欽差辦得最顯明的事件,就是把十里堡被捕的那些老百姓,首先勸著放走了。你既是東洋留學生,又是常到十里堡去的人,不能說你毫無干係。」 平生猛然聽到干係二字,臉色卻是一變。秦太太偷眼向他看著,便吹著紙煤兒,吸了一袋煙,笑道:「你瞧,你父親只隨便問你一句話,你就嚇得這種樣子。把幹別種不正經的事那副膽子拿出來,那就妥了。這都不說了。你父親受了中丞的密諭,就在今明天要到北京去一趟。好在大人物腳下打點打點。意思是要你一路也跟了去,躲開這裏的風波。」 平生道:「北京我倒是要去的,不過說是要躲開這裏的風波,這倒不必。上次我就說了,留學生也都是朝廷花了大批的錢派出去的。為了學點見識回來替朝廷出力。根本上說留學生就是朝廷的人。不然,每年花上幾千幾百萬銀子派學生出洋幹什麼?留學生回國來了,朝廷就是不能一個個都起用,為了以前花的那些銀子起見,也應當保護他們,預備將來要用就用。若是照現在官場中的看法,留學生就是革命黨。現在的是非且不去問,免了這些人搗亂,不會省掉那筆錢,不派學生出洋嗎?可是現在朝廷還是不斷地派學生出洋,一年比一年花錢更多。難道朝廷有那樣糊塗,故意製造革命黨嗎?現在朝廷既在派學生出洋,就絕沒有把留學生全當著革命黨之理。」 秦太太五指夾住一根新燃的長紙煤兒向他連連點了幾點道:「你瞧,你瞧,我只報告了你一點兒消息,你就這樣核桃拌豆腐,一哆嚕一塊,說上許多。」 鏡明沉著臉色,不生氣,也不笑。因緩緩地道:「他雖然有些舌辯,可是這話也說得有理。不過朝廷也許為了這一年以來,南北革命黨鬧得太厲害,不能不徹底辦一下。本來也有人說過,既是革命黨都出在留學生裏面,自此以後,不派學生出洋了。這話一提,多數的人又說使不得,因為富國強兵的法子,中國是一點兒沒有,再不變法維新,又來一個八國聯軍,恐怕尋不出第二個李文忠來講和。不能因為革命党有留學生,就因噎廢食,不要留學生。大概在最近的時候,朝廷對於留學生,再要用一種仔細甄別的法子來取捨一下。平生這個時候同我到北京去,先在北京看看些老世伯,先安一腳路子,也是好事。」 平生垂手站著,低聲道:「去是兒子願去的,我想父親先去,我隨後再來。」 鏡明向他臉上望著道:「那為了什麼?」 平生道:「我這裏還有一點兒事情未了。」 鏡明道:「你是練把式沒有練了嗎?你怎麼這樣不長進。」 說時,把臉色沉了下來,眉頭子皺著。平生道:「我早不練了。我翻譯著有兩本東洋書都是造槍炮造輪船的工程書,頗合實用。還差一小半沒成功呢?不帶書,我的書是翻譯不出來的。」 秦太太道:「不是我說你這孩子沒出息。給你三分顏料,你就開染坊了。難得你父親給你一個笑臉子,願帶你到北京去,你倒端起臭架子來,說是在開封有事。問起你有什麼事,就瞎扯一頓,翻譯什麼書,以先怎麼沒有聽到你說過呢?北京是天子腳下的地方,什麼大富大貴,都由那裏出來。你念了二十年書,花了無數的錢,不就為求取功名嗎?現在有了求功名的機會,你倒不願去,什麼事迷了你的腦袋瓜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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