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七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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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道童只有十四五歲,頭上梳著兩個丫髻,穿件藍布短道襖,圓頭胖臉,兩隻大圓眼睛,走到這平坡上,倒是睜開兩隻大眼睛,向這些人發愣。平生道:「大家不要說這些吧,把這位道童哥的臉色,都嚇紫了。」 那位老道說:「不要緊,這位小哥就有點傻,見了人又不會說話,只翻了眼睛看人,我們就叫他傻道童。他見了人向來就是這個樣子的。」 那道童聽了他這樣說,索性走到平生這邊的桌子來,露著牙對人傻笑。平生笑道:「若照人相看起來,這位道童得天獨厚,他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多歲。」 那道童翻著兩眼對平生看了一看,張了大嘴笑問道:「這位先生,今天趕到北峰去安歇吧?我同你去報信。」 說完了這話,他扭轉身子,就向百尺峽裏面走了去。平生道:「呵!這是道院裏接客的。」 老道笑道:「他接什麼客?他就是個傻子,每日無事,就在山上亂跑。」 平生道:「山上這樣的險地,我們爬一次也就夠了,他能終日亂跑嗎?」 老道道:「所以他是個傻子了。」 平生談過了這些話之後,也不把這道童放在心上,隨了這些人再向上走。 原來華山下,只有一條路上下。上山的客人多半是下山的時候,再會茶錢的。這百尺峽和千尺幢險窄差不多,都是一條石縫。由石縫裏鑽出,再經過猢猻愁、老君犁溝兩處險地。這裏是在山峰的一邊,就著石壁,豁開一條石級小路,由上面垂下一條鐵鍊,攔住在懸崖之上,人就扶了這條鐵鍊子緩緩地上去。窄的地方,只能容人側身陡走,加之石路不平,只見那一群遊人,零零落落地走著,都是走幾步就休息一會。平生原是在最後的一個走著,因他一陣風地跑著,卻是最先一個把老君犁溝跑完的。站在山口上向來路看了去,同來上山的人,還有看了去只剩一個黑點的。那些跑上山的人,都向他笑著說他跑得很快。 平生等著這些遊人到齊了,然後一同走到北峰廟裏來。當晚就在北峰住歇。由北峰廟裏憑欄向南看去,只見一道山路,順了山巔鑿的石級,一層一層地上去,直達到半天雲裏。據老道說,那就是華山有名的閻王邊蒼龍嶺。當年韓愈曾在這裏投書大哭。平生倒不要去考古,一聽到蒼龍嶺三個字,就聯想到鬱必來所說的那位不可一世的俠客,就出在這蒼龍嶺上的。次日天色剛明,他就跳下了床,推開窗子一看,還沒有太陽光,按著時間說,這正是去找那俠客的時候了。匆匆地,洗過一把手臉,也不向老道索飲食,送了老道一兩銀子的香火錢,就出門向蒼龍嶺大路走來。這條路不但是險,而且是很長。順腳走去,沒有一尺路是平的,可也沒有一個地方能寬到三尺。先到了閻王邊,這裏西邊是高上白雲的峭壁,東邊是萬丈懸崖,向下看去,只覺得青隱隱的。人就在這上不靠天,下不靠地,那一尺多寬的石級上去。而且這條路窄的地方,還得一手拉鐵鍊子,一手扶著石壁,才可以緩緩地上去。 平生心裏也就想著,這個地方,若是每天能跑幾趟,不必說別的什麼,這兩條腿功,的確不同平凡,那周身筋骨練到了什麼程度,是更不待言。鬱必來聽說的那位老俠客,每日在這裏奔走,不是一個俠客,也是一個奇人,這次非見著他不可。於是一口氣奔過了閻王邊,又接著上蒼龍嶺,這條嶺在沒有來到以前,是不能想像它的陡險的。這嶺乃是山嶺的最高所在,兩邊峭壁向中間併攏起來,山嶺成了鯽魚背。在這鯽魚背的山嶺上,寬不到三尺,拱在長空四面無靠,向東西兩邊望去,全是萬丈深谷,加之路又很陡,只要走上七八步,那就喘息一陣。不過在這脊嶺上,釘上了短短的鐵柱子。由鐵柱子上攔住了鐵鍊子,人就扶著鐵鍊子,戰戰兢兢地走著。因為扶了鐵鍊子的人,全是俯了身子向上走的,眼光只看到眼前兩尺路的石級,兩邊的懸崖,全看不到。不過那呼呼的風聲,卻在耳邊不斷地響著。 平生先是一鼓作氣地躥過了閻王邊,後來到了蒼龍嶺。這口氣實在轉不過來了,也就站在嶺脊的一塊拱出的高石頭上站定腳,四周去觀望。果然地,除了南向的山峰擋住了視線而外,回看昨日所到的北峰,已是矮在雲霧下面。那北峰的道觀,縮小得像一隻鳥籠。去看左右的山峰呢,一層層地向外攤開去,一層層地也向外矮著,格外覺得自己這條身子,是站在九霄雲外。心裏也就想著,這要是引起別人的注意,那就非有一種特別的舉動不可。於是把兩手掌合攏了嘴巴,放開了嗓子,做一種呼風的叫喚聲。這樣叫喚了四五聲,只有那峰外的風,由身邊吹過扇動了草木簌簌作響,卻沒有別的迴響。 平生又站著凝神了一會,向南看著蒼龍嶺的山巔,依然在半天空裏頂著,這就鼓了勇氣,繼續地向上走。直把這一條長而且險的嶺脊爬完了,才站住了腳。這是不是把蒼龍嶺完全走過了,還不得而知。天氣既早,並沒有遊人,有話也無從去問。他躊躇了一會兒,就在石頭上坐著,想著心事,口裏喘息著,大風呼呼地在耳邊響,這一種境界,真是要說也無從形容。這時,太陽已經出了土,照著一片焦黃的顏色映在煙霧迷蒙的山色樹影裏。天空上起著片段的白雲,鑲嵌著金紅色的絲絛,閑閑地掠著山頂而過。直到此時,還看不到鬱必來說的那麼一個老道出現。同時,山下出發的遊人,也就陸續地上來了。 平生看看,這樣子,今天是無法遇到這位大俠了,也就隨了眾人,漫遊北峰以上的四峰。到了下午,依然回到北峰來安歇,而且故意耽擱在蒼龍嶺上,度過那日落的時間。但是經過了這度黃昏,依然看不到那老道。當晚平生同北峰的道士說過,愛華山的景致,要多耽擱兩天。第二日還是照樣,又上蒼龍嶺。今天是預備好了的,帶了乾糧水果,到了蒼龍嶺上,就在那裏休息著,並不走開。在中午的時候,倒是會著了百尺峽見過的那個傻道童。他見平生坐在路邊石頭上,這就笑道:「你有些走不動嗎?上面有個金鎖關,也可以歇歇腳。何必在這空山上歇著。」 平生道:「上面去過啦,我知道。我是要在這裏等一個人。」 那道童對他臉上看看,表示著一種奇怪的樣子,接著又是咧了嘴角一笑,他自回身走了。平生對這道童也沒有加以理會,還是在蒼龍嶺上走走坐坐。上山的遊人早已絕跡。下山的遊人趁著光亮,也都紛紛地走去。蒼龍嶺上又寂寞起來。平生坐一會兒,又站起來觀望一會兒,實在不見有俠客之流。鬱必來是決不會把話來騙人的,莫非這位俠客,不遲不早,就在這個時候,離開了華山了。想到這裏,望到西邊山頭上,一輪朱紅塗抹著的圓球,已接近了山頂。同時,在西面山頭,滿布了金黃色的雲彩,和山頭上青煙翠靄相接。看看當頂的天色,已由藍色變成了灰色。深谷裏露著兩三星燈光,是那地方,已經先行入夜了。這山頭上過去的風,也不像白天那般溫和,吹到人身上已經有些涼颼颼了。平生料著今天又是空候,且等明天吧。 正這樣猶豫著呢,忽然身後有人叫道:「這位先生,你好大膽,太陽快落山了,你還在蒼龍嶺上逗留不走。」 平生忽然聽到有人說話,倒吃了一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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