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八九


  平生道:「五爺哪裏去了,沒有預定什麼時候回來嗎?」

  那人道:「我們只聽說五爺要陪太太到上海去玩一趟,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。」

  平生聽了這話,卻大為掃興,不免伸起手來,搔著頭髮。那人道:「秦先生既然來了,且到我們莊子裏去暫住一兩天。我們這裏有東西兩個莊子。西莊子是盤松堡,在嵩山腳下。原來五爺家住在那裏。現在家裏的事,有四爺、六爺管著。這是他兩位同胞兄弟。他們是新由山東曹州來的。東莊叫松雲堡,有一位劉先生在那裏,他是開封人,是我們這裏育才學堂的堂長。外客來了,他可以招待。」

  平生道:「什麼,你們這裏還有學堂嗎?那我倒要去參觀參觀。」

  於是就請這人引路,立刻騎馬向松雲堡來。那人也騎了一匹馬前引,又穿過松樹林子。這松林綠蔭參天,幾乎不漏下一絲日光。但聽到風吹得松枝嘩嘩之聲,如江海裏湧起了一陣波浪。人在這林子裏四處張望,只見那合抱的松幹,如無數大柱排立著在綠巷子兩邊。地方這樣幽深,風聲這樣洶湧,倒像是在海島上。有時這林下道路放寬,頭上松枝松葉互相遮蓋,又像在高大的綠屋子裏。風聲一住,松濤停止,那四隻馬蹄,踏著路面噗噗作響,格外清晰。那松枝上偶然有剝雜窸窣之聲,正是松鼠跑著,觸了枯枝落地。向馬前看,簡直不見道路,人馬就在這木柱巷子裏鑽動。人在這濃蔭底下涼颼颼的,衣服都綠了。

  平生雖是倚仗了老師父的一劍一馬,卻也不能毫無戒心,在那引馬後面,處處留神,心裏說不出一種什麼滋味。這樣走了七八里地,突然面前擁出一排嵩山的高影。松樹緩緩稀少,現出了一片平谷。大路順了平谷走,迎面有一座木牌樓,中間一塊橫額,大書松雲古堡。平生心裏也就想著,在這個地方住著,真是如同隔世了。由此一想,在馬上面看那一片大松林,與蒼天相接,沒有河南平原一點塵沙的氣味。馬穿過了木牌坊,路更是修得平整,夾道新栽了楊柳,都只有兩三丈高。樹葉子半黃了,被風吹著,灑下了兩片黃葉落到人身上,大有詩情畫意。再走半里路,面前擁出百十棵大柳樹,擋了去路,在那西北風閃動之下,樹林裏閃出了一堵城牆。

  平生暗下點頭,古人說,深山大澤,實生龍蛇。這地方不出悠閒的隱士,就可以出法律難管的強徒了,自己一騎一劍來到,總也膽略不小。他走到柳樹林邊,沒有看到城池,卻看見一座大寨子。那寨牆用磚石砌了,一排排的垛口林立,修得整齊如城牆一般。穿過柳樹林,閃出一個半圓。莊門莊外沿寨牆一道護牆河,有三四丈寬,裏面注滿了水,一道木吊橋由大路通到莊門。莊門口有兩個藍布短衣人,手拿著紅纓鐵尖木棍槍,站在橋頭,居然是守衛格式。那人下了馬,平生也下了馬。那人先去通知了,便請平生在莊外小等。約莫十來分鐘,一個穿藍竹布長衫的人,有三十上下年紀,由莊門裏搶步而出。那人便告訴了平生,這是劉堂長。

  平生見他白淨面皮,頭上梳著光溜的髮辮,斯文一派,絕沒有一點兒江湖氣色,覺得他倒不是難與商量的,先是一喜。平生已取下了頭上的大草帽,他也就看出了來客不是平常與王五爺往返之流便拱手相讓,笑嘻嘻地把平生引進莊去。他們這莊子自也和河南境內那些寨子堡子相同,進得莊子來穿過一叢樹林,房屋是一家連接一家,其間夾雜了菜園水井。可是有一個特點,房屋沒有一所歪倒的,也沒有一所破爛的,牆是整齊的牆,屋是整齊的屋,不像其他的莊園,百年前的破屋,總是和新蓋的房子雜陳,而且家家屋外,都栽著樹木,大小門窗,都掩映在半黃半綠的秋葉中間。人家門外的道路,用石板鋪著,平坦得像格板,十足地表現了這個莊子富足與潔淨。

  平生正是這樣賞鑒著,面前閃出了一大片敞地,四周都是上十丈高的大柳樹,中間直徑倒有一箭之遠。對面一列紅牆,柳樹半露出來,樹下有一個戲臺,大概那是一座廟宇。戲臺面前,搭著有個杠子,秋千,還有七八個大小石鎖,兩付千斤擔,是一個莊丁練武娛樂之所了。正看著呢,那戲臺外一株高柳樹梢上,突然露出一個小孩子來。那小孩約莫十二三歲,穿了一身青衣服,衣服上用黃條子滾著袖口,系著褲腳管,正是當年一穿制服的學生模樣。那小孩兩手扯住一根粗柳條子,正如打秋千一般,由柳條堆裏蕩出來,憑空一個鷂子翻身,拋了出去,卻落在對面一棵大柳樹上。只見他手一伸,又抓住了那棵樹上的一枝柳條。這一種功夫,在平生看來,雖不見得高超,然而他是一個小孩,自是難得的,不免停腳看了一下。那劉先生便招手道:「強哥兒,你又淘氣,有貴客來了,別讓人家見笑。快下來,快下來。」

  那小孩改抓了一枝細柳條,吊魚似的輕輕飄飄地落在地上。這時,平生已走到戲臺前,見他面孔紅也不曾紅一點,又暗點了一下頭。劉先生便介紹道:「這是五爺向來和你說的華山老師父那裏來的上客,快見禮。」

  他果然站定一鞠躬。劉先生又向平生道:「這是四爺的大令郎,念書罷了,卻是喜歡這樣鬧著玩。」

  平生看在主人的份上,自和他回了禮,還笑著點了兩點道:「這位小兄弟,將來的本領是未可限量的。」

  那小孩垂手站著,只是微笑了一笑,並沒有答言。劉先生看了那孩子一眼,自引了平生向前走去。過了那柳樹林子,走到戲臺前,看看也和平常的戲臺差不多。只是那戲臺前簷下,懸了一幅橫額大書「學萬人敵」四個字。於是也就看到那所廟門了,八字大開,正額寫著關帝廟。廟左右兩側,各有小門兩扇。左額是育才學堂,右額是迎賓館。劉先生引著平生,後有莊客牽了那匹烏騅,一同進了館門。這裏三進,四合大莊屋,深廊大柱,雕花窗戶,竟是大城市裏的大公館模樣。劉先生將平生讓到後進東廂房客廳款待,那裏面紅木椅案,配合了字畫古董,平生在開封的公館佈置也不過如此。這可以想到王天柱十分富有,也是很結交朋友的,平生心裏自然坦然了許多。這裏的僕役,也不必主人吩咐,茶水點心,陸續地搬了來。

  平生在進客廳之後,自是解除行裝,先摘了肩上的小包裹,又除解下那柄劍,都放在臨窗的一張琴案上。這琴案上原有一隻紫檀架子,上面放了一個瑪瑙盤,一隻花瓶,幾項古董。平生正和劉先生在一圓桌上用著茶點呢。卻有個怪相的老頭子,手裏拿了一束桂花進來,向那琴案的花瓶裏換花。他剃著半頭的蒼白頭髮,小辮子在頂心上挽了個朝天公雞髻,尖削的雷公臉,並沒有鬍子。駝著背穿了件青布單褂子,下面倒是穿一條藍布棉褲,踏著雙厚底鞋,走起路來慢吞吞的,像是相當衰邁。

  平生卻也未加理會。可是當他走出去的時候,他把低垂的眼皮睜開,向客人看了一眼,倒是燦亮的一雙眼珠,英光射人。平生不免心裏一動。但那個老頭拿了一束瓶裏的陳花,很快走出去。等他去遠了,平生便向劉先生問道:「這個老人家,倒好生面熟,一向在這個莊子裏的嗎?」

  劉先生道:「也是新來的。他拿了我一個洛陽朋友的八行到這裏來的。原說投五爺找一碗飯吃。五爺出門了,兄弟留下他在這裏打掃院子,收拾花草。人倒是很忠厚的,終日不多言語。他自說有寒腿毛病,兄弟也未曾給他重事做。如何安置,等五爺回來再說吧。他一點兒規矩不懂,有客來了,還到客廳裏來打擾。因他年紀很大,又是新來的人,兄弟也就沒有說他。請原諒,原諒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兄弟問他,不是為他進來不懂規矩,只是因為面熟而已。」

  劉先生道:「也許秦先生見過的。他自說是滄州人,姓張,沒名字。我們就叫他老張。他說原做小生意,跑碼頭趕集的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