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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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六回 黃葉莊中看刀布妙局 紅鴛燭下舉盞慶良緣 在這種情形之下,秦平生雖然餘醺猶在,也不容稍有躊躇,把那杯酒喝了,也照了一照杯。喝酒雖是小事,可是把這杯酒喝過之後,平生就不能不依允了王天柱的約會,因之和齊集在客廳裏的人,從容談說著吃過了這頓午飯,不再作今日離開松雲堡之想。飯後,王天柱去料理著莊子裏的事,便把帶來的一大卷報,送給客人慢慢地欣賞。這已是到了九月初旬,上海報是八月下旬的,開封報是前三五日的。上海所登的民軍消息,十分熱鬧。就是開封報紙上也都直率地登著民軍字樣,並沒有什麼顧忌。而且所載揚子江一帶,都是兵心搖動,仿佛隨時可以發生事情。蔭昌所帶的兩鎮軍隊,只是剛剛南下,還不曾與民軍接仗。 開封報紙,除登了幾次官場安定人心的告示外,也沒有像以前查拿黨人格殺勿論的那些字樣。心裏這就想著,王天柱說的話也是對的。於今中原鼎沸,革命同志必已潛伏在四處,預備響應武漢義軍。想由京漢路前去武漢,大概是不行。何妨就依了他的話,先到鄭州看看形勢。然後看看哪裏有機會,就向哪裏去投效。若是前往徐州的話,經過開封,回家去看看也好。這樣想了,也就安心在松雲堡再住兩天,和王天柱談了些革命意義。他再三地說,現在中國人談到革命,以為就是殺韃子,這是錯了的。百分之九十幾的滿人早已與漢族同化,連滿話也不會說,根本現在是漢滿不可分。我們革命,只是要推翻清朝政府,並不完全是推翻滿人。革命成功之後,我們是要聯合國內各種民族,一律平等待遇,建立共和政體。說你不相信,滿人也有加入革命的。 王天柱在兩天之內,已經聽到他說了許多革命的話,他大概明白了如今大漢光復山河,並非古時的換換朝代。那麼,他說現在是推翻清朝專制政府,並非排除滿族,自也相當地瞭解了。 到了第三天,天還不曾亮,平生就聽到院子裏人聲雜亂,趕快起床,這時王天柱在院子外叫道:「秦兄,不忙,天還沒有亮呢。昨日曬了一天,路已經幹了,今天大概沒有風,也沒有沙土。咱倆都有一匹好馬,肚子吃得飽飽地趕他個三四百里。」 平生打開門來,見滿院子的人站在朦朧的曙色裏。每人的手臂上,都纏了一圈白布,在不大看得清人面目的時候,這種白影子倒更是明顯。王天柱手臂上,也纏了一圈白布。他走進屋來,指著左手臂笑道:「我知道,在武漢一帶起義的地方,掛著白旗為號,百姓手上圈著白布作為光復了的記號。我是個急性人,知道我們這一帶城池,什麼時候光復?我今天要離開松雲堡,我就要先瞧見了這裏光復才高興。所以我這裏今天算光復了,也讓你瞧瞧,我們都革命了,王老五說的話算數,決不反悔,你高興不高興。」 說著,哈哈大笑,將大巴掌連拍了兩下胸。平生見他做事痛快,自也高興。就在天色黎明之中,和王氏兄弟以及育才學堂裏各位先生,共同吃過了早飯。平生也改了短裝,將那柄長劍,負在背上。王天柱拉住他的手,陪伴著他出了迎賓館,一大群人跟著送出莊屋來。老遠看到那操場的大柏樹上,用竹竿子挑出兩面四方大白旗,上面用紅筆寫著,光復大漢,還我河山。自己騎的那匹烏騅馬和另一匹灰色高頭馬,備好了鞍,有人牽著,站在路頭。 王天柱笑道:「秦兄,在敝莊屈居了這麼久,我們是慚愧著沒有什麼招待。可是我兄弟懂得一點兒惺惺惜惺惺,好漢惜好漢。你的意思要我們做個好百姓,做個中國男兒。你看,我們就把這一帶地方先光復了,用這兩面的旗子表明我們的心跡,歡送你一程。」 平生便先和他一抱拳,又回轉身來,向大家做了個羅圈揖,笑道:「各位這番抬愛,我一輩子不忘記。於今暫時告別,後會有期。」 王天柱手牽著灰色馬的韁繩,向大家點點頭道:「你們等候我的消息吧。」 說著,一拍馬背,兩腳一頓,上了馬背。從他上馬姿勢那樣矯健來看,可想到他是善於騎術的,平生隨著他上了馬,各抖韁繩,便騎上了馬。只一聲再會,八蹄掀開,跑出莊門。平生以為他這必是一直奔上大路,可是到了松林外,在當日入林的那個路口上,他忽然把馬停住,回頭向平生笑道:「請下馬少歇,我要在這裏交代幾句話。」 平生以為他真有什麼話交代,卻同他一路下了馬鞍,走進那叢小樹林下的矮屋子裏去。看時,那原來系紅桌圍的公案,已經拆除了。正面牆上貼了一張紅紙,寫了面盆大字四個,大漢天下。十字交叉的,用竹竿挑了兩方白竹布旗,全寫著還我河山。他笑道:「我聽劉先生說,你就不願意我這裏官府排場,我立刻把它換了。可是我只能管到這裏為止,出了這哨口,是官府管著,非大幹一場,不能把白旗扯出去。不過這一帶地方,遲早是要由我來光復的。我這樣做,算是先給官府通大信。這在早年,就叫造反了。我這樣做,一點兒不含糊,你現在可以放心拉我做個同志了吧?」 平生笑著向他伸了大拇指。他揚著馬鞭子哈哈大笑。這裏七八名把口子的壯丁,都肅然排立站在一邊,王天柱向他們點頭笑道:「哥兒們等著吧,我再出去一趟,多則半個月,少則幾天,我就回來,我會帶著好新聞回來的。秦兄,走哇,放心上路吧。」 他說完畢,大跨步子又出去上馬了。平生騎著馬跟了他,心裏頭也就想著,王老五這個人雖然粗魯一點兒,說得投機,卻也勇於改過,這樣一個人,又有這樣一般勢力,自不可放過了他。心裏如此想著,一路之上,又不免隨時和他談些革命大義。 快馬跑了三天,又走的是小路,在這日下午,太陽還不曾偏西,背著陽光,遠遠望見東北地平線只一叢灰騰騰的煙霧。王天柱在馬背上將馬鞭子遙遙地向前一指,笑道:「秦兄,快到鄭州了,你沒聽到一陣雷響,那是京漢路上開著火車呢。」 平生向那發雷聲的地方看去,長堤似的,地平線上微拱著一長埂,帶著一片樹林,正是行近了京漢路。又在馬背上加了一鞭,漸漸地看到那煙霧叢中現出樓閣人家的影子。然而王天柱卻不奔往鄭州,將馬頭微微帶著向北走去,馬也放緩了步子。平生道:「王兄,不能夠按著這樣的方向走吧。」 王天柱讓平生的馬趕著並排了。將手一拍腰,又指了平生背的劍,笑道:「憑咱哥兒倆這副扮相,就能到兵荒馬亂的鄭州城裏去嗎?好說,人家猜我們是練把式的。不好說,可會把我們當了歹人。王老五不在乎,可別害了你呀。就這樣一直走,我有個落腳的地方。我們洗一個澡,換上一套衣服,順便打聽時局情形。我們從從容容進城,找個小館,鬧上兩壺白乾,吃它兩條黃河鯉,你說好不好?」 平生道:「原來五爺有落腳的地方,那就好極了。我心裏正愁著這一副打扮,可是又不敢說,怕五爺笑我膽怯。」 王天柱笑道:「你別看我是個老粗,我在南北走過上十省,混了這些個年,若全是幹粗的,我有幾個腦袋?隨我來吧。」 於是揚著鞭子一口氣跑了七八里路。這裏一帶少沙土崗子,有一條人行路直通到這一叢新樹林子去。這樹林只有幾顆高大的白楊和青桐,其餘全是手臂粗的樹幹,一望而知是新培植的森林。這些新樹,有楓樹,有棗木,有洋槐,有榆柳。中原秋早,一大半葉子都黃了。夕陽照著,一片黃光,頗是好看。行近那疏林,略看到一層屋脊。直把樹林子鑽盡了,才看到一所單獨的平房,四周圍了短牆,敞著八字大門,門上一塊直匾,大書黃葉山莊。門外一排半黃半綠的柳樹依然是嵩山腳下那個排場。馬到了門前,還不曾下鞍,擁出來七八條各色長毛狗,汪汪地叫著,直撲過來。 王天柱只將馬鞭子一揚,狗就搖頭擺尾,轉著歡迎那匹灰色馬。就在這時,門裏搶出來個青春少婦,看去約莫二十歲,清秀的臉兒,架上托力克眼鏡,上身穿了藍竹短褂,下系青綢長裙,頭上挽著鑽天髻,竟是一位當年學校的女教員。平生倒是一怔。王天柱跑上前去,笑著招招手道:「來來來,我向你介紹,這是你們維新同志。」 那少婦便迎向前一鞠躬道:「這是秦先生。」 平生只是鞠躬回禮,還不知道怎樣稱呼。王天柱搖撼著身體笑道:「這就是我們那口子,周玉堅女士。」 平生這才明白,因道:「哦!原來是周女士。」 王天柱笑道:「聽你這口氣,你沒想到我有這樣一位太太吧?」 周玉堅笑道:「一路風塵辛苦,不說笑話,屋裏休息吧。」 隨著這話,有一個小夥出來,給牽了馬進門。平生被主人讓進了屋子。看時,是三進四合平房,各屋子大半掩了窗門戶扇,靜悄悄的,不見人跡。院子裏栽著冬青松秧,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的,順著地面,攏了百十盆盆景,菊花、秋海棠等類,正開得鮮豔,這裏像是人家一所別墅,王天柱直引著客人,到後進東廂房裏落腳,見到的又是開封城裏公館客廳排場。主人笑道:「秦兄,你張望些什麼?這也可以算是我的家。我一年由鄭州來來去去,南北亂跑,不能不有個落腳的地方,可是,不是十二分知己的朋友,不會到這裏來,很少人知道我在鄭州外鄰有個家。」 平生聽了,自不便說什麼。原來這裏是不見什麼人的,不到十分鐘,男女傭工,卻不斷地來往,送著茶水糕點,王天柱笑道:「太太,你奉陪著秦兄稍坐一會,我進去先換了這套行裝。秦兄急於要知道的,就是這一程子的時局淌息,你挑好的告訴他一點兒。」 平生道:「嫂夫人請便吧,兄弟也應當換去這套行裝。」 王天柱道:「那也好。找乾淨房間,讓你休息,我們把這幾天的報,送一卷讓你自己去看就是。」 於是派人提了平生的包裹長劍,引到旁邊小跨院來。這裏有三間小房並排列著。進了靠外一間屋子,洞明的四開玻璃窗下,列了一張紅木雕花長桌。上面除有一隻花瓶和一套茶具外,居然有兩套書擺在桌子角上,翻過來看時,卻是一部《兒女英雄傳》,一部《七俠五義》,還有一部新出的《孫子淺釋》。心裏想著,有點意思。橫頭設了一張時興的寧波床,被枕配得齊全。床頭有衣架和洗臉架,簡直是特設的客房。窗對面放了一張紅木方桌,放有一隻象棋盤,一隻紅木大盒,裝著杯子大的烏木象棋子。桌子裏面,牆上懸了一幅關羽秉燭讀春秋的圖畫,兩邊懸一幅虎皮紙對聯,豪氣吞湖海,雄心慕漢唐。旁邊落款華山道人。平生不覺肅然起敬。再看那湖字,三點水特別細小,現著胡字特別大,這又覺得這位太平天國的遺民,處處都有他的個性流露出來。因故意向送茶的傭工道:「這裏是五爺的內室吧?怎麼好來打擾呢?」 他道:「不要緊,這裏向來是待客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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