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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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生也不多言,看看這院子裏,有一棵極大的柳樹,垂枝把全院都籠罩了。大樹下,有個小月亮門,卻緊緊地閉著。這所屋子,本來就幽靜,看院子裏石板面的人行路,兩邊青苔長了很深,這裏更是幽靜。隨著傭工送了茶點和一大卷報紙來,平生就坐在長案前的太師椅上,展開報紙來看。這比在松雲堡看的報,更熱鬧了,報上登的新聞,幾乎是東南半壁都在搖動之列,尤其讓人興奮的,就是長沙、九江兩處,都已入民軍之手。安慶、鎮江都有獨立的消息。平生不覺把桌子一拍,站了起來,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立刻就走。」 窗子外面這就有人答話道:「忙什麼呀。哪個地方,等著你去做都督?」 平生看時,王天柱穿著藍湖縐夾袍,套上青花綢馬褂,頭戴青紗瓜皮小帽,倒像個官僚的樣子。便迎著他進來,連連地拱著手道:「兄弟實在是要走了。長江一帶,大概早晚都要入民軍之手。我應當趕快到上海去和同志會面,找一個投效的地方。不然的話,津浦路一斷,我就走不過去了。」 王天柱向他身上看看,笑道:「你不脫換衣服嗎?」 平生低頭一看,笑道:「我一拿著報,就看入了神。什麼都忘了。」 王天柱不曾答話,周玉堅也來了,她笑道:「秦先生,我們不留你,但是你在報上看的消息,總不能透徹。你應當在鄭州找找你的同志,問問時局內容。這樣一個貫通南北的要道上,也許你們會有同志在這裏暗下佈置的。趁今日天色不晚,你就請行。我們明日不出門,靜等著你的消息。」 平生想了一想,因道:「我一去,大概不會回來了。我一柄劍和這一匹馬,留在貴處,請轉交華山老師父。但是我到哪裏去,我會寫一封信讓專人送來。我看了報,我的心都飛了。」 說著,連連拱揖。周玉堅道:「這裏去鄭州還有上十里路。我們派一個人預備一頭牲口送你去。索性讓秦先生走快一點兒。天柱,我們外面等著,讓秦先生換衣服。」 說著,她竟是拉著王天柱走了。平生匆匆地換了長衫,提著一隻小包袱,就到前面來告辭。主人雙雙地在客廳裏等候,桌上擺四大盤菜,一把酒壺,三副杯筷。平生道:「還要叨擾?」 周玉堅已提起壺站在桌子邊斟酒。笑道:「並不留秦先生坐下,門外已預備好了馬。」 說著,向旁邊站的一個男工道:「把秦先生的包袱接過去,拴在馬上。」 平生將包袱交過去了。她兩手捧了一大杯酒過來,笑道:「恭祝秦先生馬到成功。」 王天柱將盤子裏紅燒整雞,拔起一隻腿子,交給他,笑道:「是為老哥辦的,你也不能一點兒不嘗。」 平生只好笑著一手拿了雞腿,一手捧了酒杯。天柱道:「且慢,我們同陪你一杯。」 於是站在桌前,就對立著把酒杯端起來幹了。主客放下酒杯,平生也只好把雞腿送到嘴裏咀嚼。王天柱挽了他的手道:「我送你上馬,不再囉唆。」 平生笑著和他夫婦一同出門。果然門外有兩匹馬,一個長工等著。在那一片斜陽,滿林黃葉之下,平生跳上了馬,只一拱手,隨著那匹長工的馬,直奔鄭州。 平生自己以為是不會再到這裏來了,在馬上還不住回頭看看。覺得對這主人翁的殷勤,是太對不住了。可是在第三天的下午,大地上一團盆大的紅日西下時,他又獨自地提了小包袱走了回來。在這前一晚,正刮了一晚西北風,這時不但樹上的葉子,飛去了一大半,便是沒有刮去的樹葉,也更加地變著焦黃了。天上的紅霞,火燒了西方地平線半個天空。紅光籠罩了一簇黃色樹林子,在稀疏的枝葉縫裏,露出半堵白色的粉牆和兩隻灰色的屋角。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,覺得這裏一堆黃色,特別有些令人留戀之處。緊張了兩天的胸襟,倒是輕鬆了一下慢慢地走近了那樹林子,卻在樹幹的空當裏,看到一個人影子一閃。那人上面是藍衣下面是青裙,分明是周玉堅了。心裏也就想著,前天是那樣的慷慨,迫不及待地走去,今天又回來了,首先就見到女主婦,這話頗不好說。想著想著,人走近了,那個婦人影子,卻半藏在一棵樹下。自己還不敢冒昧地叫著嫂嫂,再迎向前兩步。她出來了,紅著臉,叫了一聲:「大爺。」 半鞠了個躬。平生哦喲了一聲道:「是鹿小姐!您怎麼會到這裏來了!」 鹿小姐道:「大爺沒有在城裏見著王五爺?」 平生道:「沒有呀。」 她道:「沒有見著小三兒?」 平生道:「他也來了?這真是意想不到的遇合。」 她手扶了一棵小桐樹幹,低頭想了一想,因道:「大爺原來全不知道,我告訴你吧。現在不是風聲很緊嗎?家父讓家母帶我先回北京去。秦伯母也是惦念得您了不得。據小三兒在一位馮老師那裏得來的口信,知道大爺在登封。現在反正開了黨禁了,回去沒關係。我們派小三兒來找你。由開封到鄭州,打算再坐京漢車。小三兒順道送我們一程。昨天到了鄭州,沒搭上車,只好住在客棧裏。昨天上午,小三兒在街上走,又遇到了馮老師,他說你在王五爺家裏。小三兒喜歡得了不得,悄悄來告訴我,我就讓他來找你。不想他沒有找著,說是你到上海去了。我一急,瞞著家母,帶著一個老媽子,讓小三兒引我到這裏來了。來了之後,蒙這裏周玉堅女士款待著我,她說,你要走,有一封信送來的,現在准沒走,把我留下。王五爺帶著小三兒進城找你去了,我想,一不做,二不休,就在這裏等你的消息吧。家母那裏,我讓小三兒送個信去,說是下午准回客棧。你瞧,太陽落土了,王五爺和小三兒全沒有回來,急得我只管在這樹林子裏張望,周女士陪了我半天,看看天色不早,她只得答應送我……」 一言末了,林子裏面,一陣馬鈴鐺響。只見周女士坐著一輛車出來。車上果然還坐著一個女僕。她一見,從騾車上跳下來,拍著手笑道:「秦先生來了,好了好了。鹿小姐,怎麼著,我說他會來的吧?」 鹿小姐嗤的一聲笑著,她腳上踏著一雙黑皮鞋,撥著地面上堆積的黃葉。周女士道:「站在門口,不是說話之所,請到家裏坐吧。」 鹿小姐皺了眉頭:「怎麼辦呢?天色晚了,家母在客棧裏,豈不等了著急?」 周女士笑道:「你好容易找著他了,難道一句話也不說?」 鹿小姐低了頭,臉上紅暈紅到耳朵根後去了,平生想了一想,因正色道:「鹿小姐家規很嚴,這的確是不能耽誤了。嫂嫂,我那匹烏騅馬還在這裏嗎?」 周玉堅道:「自然在這裏。」 平生道:「那麼,鹿小姐坐車,我騎馬……」 周女士不等說完,笑著點頭道:「好的,我叫人去和你牽來,你等一等。」 說著,她竟走了。平生隔著那樹幹,望了鹿小姐道:「以前好幾次蒙你通知我走,我都大意了。後來我走了,我也沒有給你一個信,慚愧得很。鹿小姐今天又這樣冒了大不韙來看我,我是感激萬分。」 鹿小姐抬起頭來,看到前面有個女僕,又有一個車夫,只笑了一笑,又把頭低了下去。就在這時,又是一陣馬鈴響。只見林子外一道塵煙飛起,直旋到面前。王天柱騎著那匹馬飛奔來了。到了面前,一跳下馬,一手拿鞭子一手握住平生的手笑道:「現在不急於到上海去了。」 平生笑道:「言之甚長。」 他看到這裏停了一輛車,問道:「怎麼樣,鹿小姐要走嗎?」 鹿小姐道:「天不早啦!」 王天柱笑道:「鹿小姐,說你不相信,我把你們老太太請了來了。小三兒跟著呢,車子快到了。大家裏面坐吧,不用走了。」 鹿小姐道:「哦!家母也來了,那我在這裏等著吧。」 王天柱道:「老弟台,我們先到屋裏坐吧。我有話和你說。」 說著,拖了平生,一直向裏走。到了客廳裏,把馬鞭向地下一扔,拍手哈哈大笑道:「老弟台,我明白你的話了。現在根本是漢滿不可分。我們革命,只是要推翻清朝政府,並不要完全推翻滿人。」 平生沒想到松雲堡和他說的革命正義,他現在拿去開玩笑。因笑道:「五爺,你誤會了。」 他笑道:「我不誤會,我還得喝你一杯喜酒呢?」 平生道:「我正要問五爺怎麼把鹿夫人也請來了。」 王天柱道:「還說呢,為了找你,沒把鄭州城跑光了。我遇到你們一位陳同志,說你又下鄉找我來了。我和小三兒一商量,我們來反串一出能仁寺吧。我就到客棧裏去見了鹿夫人,說是你和鹿小姐都在我這兒呢,請她也來吃頓便飯。我可沒敢說出城有這麼遠,好容易雇好了騾車,把她老人家誑上了車,我還怕你沒來,這出好戲唱不成。一路打聽著,果然有你這樣一個人走來了。我打著快馬,就追了來。我說,老弟台交朋友,交咱們這樣的朋友,沒什麼話說吧?」 他站著一面說著,一面在衣服裏抽出一條手絹,擦抹頭上的汗。工人送上茶來,他也不管是敬客的,接過碗來,咕嘟咕嘟,一口氣喝幹。平生雖覺得他是徹底地誤會了,可是看他這樣熱心,倒是盛情可感。便笑道:「今晚上我和你長談吧。」 正說著,外面周女士一陣笑語聲,正是迎著鹿夫人進來了。平生想著,儘管越來越誤會,總有說得清楚的時候,現在且不必分辨。便走出院子,對著進來的鹿夫人,向前作了一個揖,口稱伯母。鹿夫人於今也是短褂長裙,不著旗裝了。兩手環抱在左襟上,做了一個漢揖道秦少爺好。看她臉上和和平平的,並沒有什麼不然的樣子,周玉堅引著她到上房裏,平生只隨行到走廊上就回到客廳裏。小三兒穿了一身短裝,由院子裏迎上前,把頭上草帽摘了向平生一鞠躬,笑道:「少爺,不請安,我們行漢禮了。太太特意打發我來請少爺回去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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