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牛馬走 | 上頁 下頁 |
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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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費子宜住在一個半鄉半城的所在,買了一所西式新屋住著。亞英輕易不到這地方來,所以也不曾特意來看看這位好友。今天為了借錢,才到這裏來,多少有點尷尬,因之在路上一鼓作氣地走著,還無所謂,到了這費公館門口,便覺著有一點猶豫。同時,想著這向人借錢的話,卻要怎樣開口,才為妥當?心裏打著主意,腳步就慢慢的有點移不動。到了大門外時,還想了一想,真的無緣無故,跑向人家去借錢嗎?平常總不見面,見了面,就向人家借錢,這卻不是交友之道。 這麼一躊躇,他就不便率然向前敲門了。他站著,約莫也想過了五分鐘,由不可冒昧,想到若是碰了釘子的話,那太不值得,再想到向來不和人家來往,一見面就借錢,這碰釘子有什麼不可能!越想越膽小,只得掉轉身來,向回頭路上走。因為他已另得了一個主意,還是去找兩個熟悉的朋友;縱然一個朋友借不到,找兩三個朋友共同設法,大概沒有問題。這樣走著,心裏倒坦然自得,大著步子走,較之剛才在費公館門口進退兩難的情形,就截然不同了。 區亞英還沒有走到三五十步路,後面卻有人連喊著:「左手。」 這是轎夫叫人讓開的請求,也可以說是命令。在山城走路慣了的人,倒不以為是侮辱。但這幾聲「左手」,喊得異常猛烈,這裏面決無絲毫善意。回頭看時,正是兩個穿新藍布衣褲的轎夫,籐椅高聳的,扛了一位西裝朋友在肩上。轎子後,還跟了一名轎夫跑著換班,便知道這是有錢人自備的轎子,就閃開身子,讓到一邊。那轎子上的人倒吃著一驚似的,「咦」了一聲道:「那不是亞英兄嗎?」 亞英回頭看時,正是自己要去訪問的費子宜。便點著頭笑道:「好久不見了,我正是來拜訪你。」 子宜道:「那太不巧了,我要過江去接洽一件事情,兩天可以回來,兩天后請你到我家裏來談談。早上九點鐘以前,晚上九點鐘以後,我大概都在家。」 亞英見他坐在轎子上不下來說話,又是這樣說了,決沒有談話機會,只好答應道:「好,改日我再來奉訪。」 費子宜在轎子上說了一聲「改日再會」,那轎夫顛動轎杠,頃刻走遠了。 亞英站著又呆了一呆,心想人家約了改日相見,這意思也不能說是壞,可是我今天等著借了錢去買米,怎麼能等著幾日?越想越沒有意思,也就走得很慢,在經過一家店鋪前,看到人家牆上掛的鐘,已是九點半,這已到了自己開始服務的時候,不許可去想第二個找錢的法子了。匆匆忙忙的回到所裏,先就看到候診室裏坐滿了病人,醫務主任和兩個女護士,都正在忙著。看那牆上的鐘,恰是快了許多,已是十點半鐘了。走進醫務室,醫務主任手裏拿了一卷橡皮帶子,那白褂子的衣袋外面,也垂了兩條橡皮管子。自己知道要碰釘子,便先笑道:「今天有開刀的?」 主任皺了眉道:「事情越忙,你還越不按時間來,大家要都是這樣辦,我沒有法子作『內暴地』①,這碗飯大家吃不成。你不要以為西醫也是技術人才,可是這在大後方,很不算奇,負有盛名的醫生,都擁在重慶,要拿喬,最好是到前方去?可是大家都怕死,都怕吃苦,那就沒法子了!」 ①內暴地:英文report的譯音,意思是報告。 亞英被他這樣一頓連罵帶損的說著,輕又不輕,重又不重,倒不好怎樣回駁他,因道:「今天請溫先生原諒我,是借錢買米去了。」 溫主任道:「誰不是為買米才晝夜這樣忙著?你以為就是你家吃的米特別重要?」 亞英老是被他說著,心裏更加上了一層難受,而想到今日六點鐘回家沒米交待,那是很難為情的一回事,因之低頭工作,什麼話都不說。熬到下午下班的時候,便放快步子,一連去找了兩個熟朋友。 恰是這兩個朋友,手邊都沒有錢。八點鐘的時候,一家的飯,還不曾想到法子,而自己的肚子又在要求裝飯下去了。於是在馬路上盤旋著打算找個最小的麵館,去胡亂混上一頓。忽然有個人拉了自己的手道:「老區,你在找什麼人家?」 亞英看時,又是一位老同學,現在某機關當小公務員的邊四平。他穿了一套淺青制服,光頭沒戴帽子,手上拿了一串麻繩栓的酸醃菜。便笑著歎了口氣道:「我知道你的境遇很清苦,同病相憐,對你說出來,是不要緊的。實不相瞞,我打了一天的飯算盤了。」 因約略把經過的情形告訴了他。邊四平笑道:「你到我家去坐一會,保你晚飯有辦法,而米也有個可求得的途徑。」 區亞英笑道:「現在請朋友吃頓飯,這不是鬧著玩的事。」 邊四平將手上提的酸醃菜,舉了一舉,笑道:「就是這個,你以為我有肥魚大肉請你嗎?」 說時,拉了亞英的手就走。亞英道:「雖然你不辦什麼菜,可是款待我兩碗飯,這價目亦複可觀。」 四平笑道:「若是這樣說,我們預備吃一年的樹皮草根,省下來的米,也著實可賣一筆錢了。」 說著,同到了四平家裏。 邊四平住在平民窟裏一幢木板竹片支架的三層樓上。這三樓,恰和屋後的懸岩相並,懸岩上擱了兩塊木板子,正好通到他的臥室門口。而懸岩突出去的一部,三層樓上的住戶便利用了它,用竹片支架了作廚房。卻見邊太太系著破爛圍襟,在小灶上煮飯,一個七八歲的女孩,帶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,在灶後吃胡豆玩著。另有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兒,站在木籠車裏,放在邊太太身邊。那屋樑上懸著一盞瓦壺兒植物油燈,風吹著,煙焰吐出來有上尺長,黃光晃晃的,照見邊太太忙得滿頭是汗。 亞英一見這樣子,心裏就著實後悔,便道:「老邊,你太清苦了!」 邊太太將圍襟擦著手臂,點點頭道:「區先生,難得來的呀,請屋裏坐吧!」 他隨主人走進那屋子,周圍也不過丈餘見方,只有一張舊方桌,三隻竹凳,一副鋪板搭的床;此外是舊箱子,破網籃,亂塞在床下和床角,舊報紙書本,亂堆在桌上;泥夾壁上落了石灰,用報紙補著;另有個斷腳茶几,塞在床角,也堆滿了破爛東西。到底是知識分子,桌上也有一隻盛泡菜的白黝瓦罐子,插了一束鮮花。 四平見他向屋子四周打量,便笑道:「想起我們作學生時,家在北平,住著獨門獨院,院子裏花木清陰,屋子裏裱糊雪白,那真是天上!便是我們在南京當公務員的時候,住著城北新蓋的那上海式弄堂房子,當年便嫌是住鴿子籠,究竟四圍磚牆,地板平滑,玻璃窗通亮,比起這一人登梯,全樓震動的玩意,還是電影上的第七重天。」 亞英道:「你難道就找不到一所較好些的房子嗎?」 四平道:「那固然是經濟上不許可,同時,實在也找不到房子。房子也不是絕對沒有,在離機關離防空洞不遠、而買東西又方便的三原則之下,現在住的這搖台,就不易得。我聲明:『搖』是『搖擺』之『搖』,並非『瓊瑤』之『瑤』。」 亞英倒是哈哈大笑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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