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牛馬走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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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德道:「說什麼氣話?那是事實。我們念過兩句書,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,就需要有力的壯漢來抬。同時,那無知識也無力氣、但有權而又有錢的人,又需要我們知識分子去抬。我們借人的腳,作我們的腳,別人就借我們的腦筋,作他的腦筋。我看起來,我們還不如轎夫。轎夫只用杠子轎子抬著我們,我們抬人,看人的顏色作事,順著人家口氣說話,老實說一句,就混的是兩個拍馬錢。難道念書的人,他會不知道拍馬是可恥的事?無如自己要花錢,另外還有人找著你要錢花,內外是雙重的牛馬!」 西門德越說越氣憤,嗓音隨著格外提高了。 忽然樓欄幹邊有人接了嘴道:「雙重的牛馬!你煩厭了,不會不做嗎?」 那正是西門太太的聲音。西門德將手杖在地面上用力頓著,叫道:「我是不做了!我弄得這種狼狽,全是受你的連累。」 西門太太道:「你不慚愧,你自己沒本事!」 西門德道:「你不但連累我,連鄰居都受你的累,不是你昨晚三更半夜向外跑,樓下怎麼會失竊?你說,你說!這是不是你的過!」 西門德覺得這句話是得意之筆,一直追問著,走到天井裏,昂頭望了樓上。那西門太太果然無辭可措。可是她口不答覆,借了別的東西來答覆。嘩啷一聲,一隻茶壺由樓上丟了下來,砸摔在西門德腳下,砸了他一身的泥點和水點。出於不意,他也嚇得身子一抖顫。西門德道:「好哇!你敢拿東西來砸我。你倒不怕犯刑事!」 西門太太在樓上答道:「犯刑事又怎麼樣?至多是離婚,我不在乎這個。你可以對我公然侮辱,我就可以把東西砸你!」 西門德覺得隔了樓上下這樣打架,實在不像話,而太太脾氣來了,又不是可以理喻的,一言不發,就走出大門去。好在自己預備了走的,帽子和手杖都已帶著,也不必怎樣顧慮了。 樓下區家這家人,正為了生活而煩惱,偏偏是遇到樓上兩口子吵架,大家反是默然坐著。大小姐區亞男,這時在舊藍布大褂上罩了件母親不用的青毛繩背心,就向外走。老太爺道:「你也打算去想法子,補上失竊的損失嗎?」 亞男道:「在家裏也是煩人得很,出去找同學談談,心裏也寬敞些。」 老太爺道:「吃了飯出去不好嗎?」 亞男道:「我不在家裏吃,向外面打遊擊去。」 說著,就搶步走出門去。亞傑跟著走出來,只管喊叫,但亞男在路上回轉頭來,看到有很多鄰居在外面,只看了看哥哥,卻沒有作聲,徑直走了。 他們家向外不遠,就開始上坡,亞男心裏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氣憤,走路也有了腳勁,往日上這三四百級的坡子,向來是看到就有點兒懼怯,走一截路,便得休息一陣。今天卻是一口氣就跑到了二百多層坡子。在坡子一轉彎,略有平地的所在,身後卻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「區小姐」。回頭看時,正是西門德坐在一塊平石板上,兩手抱了一隻手杖在懷裏,半彎了腰,只管喘氣,面孔紅紅的,額角上冒了豌豆大的汗珠子。 亞男便站住了,笑問道:「老早我就看到西門先生出來了,現時還只走到這裏!」 西門德在衣袋裏掏出一塊手巾,擦了額上的汗,搖了兩搖頭道:「真有點吃不消!」 亞男道:「博士,你不該把轎夫取消了。我說句不客氣的話,你和轎夫分工合作的。」 他笑著點頭道:「對極了。小姐。他們抬我,我又抬人,總而言之,大家是轎夫。不過我已不打算抬人了,所以也就不用合作。你把出門的衣服都丟了,這是受我家吵架之累。我很抱歉。」 亞男道:「想穿了倒也無所謂。我原來想找點工作,家父反對,現在也許不反對了。」 說著又鼓了勇氣,很快地上著坡子。西門德望了她的後影,心想,人生非受逼不可,不逼是不會奮鬥的。我借了太太這一逼,大可奮鬥一番。 就在這時,山坡上有個人穿短夾襖褲,禿著和尚頭,手臂上搭了件薄呢夾袍子,直沖下來。西門德看到這個人來得頗為匆促,便站了起來,手扶斯的克,向他望著。他走到了面前,向西門德望了一望,然後拱著兩手道:「西門先生,好久不見,幾乎不認得了。」 西門德道:「哦!你是柴自明老闆,自從宜昌分手以後,說話之間,便是三四年,現在生意好嗎?」 柴自明將手摸了和尚頭道:還是這樣胡混,我在報上常看到西門先生的大名。」 說著,將手掩了半邊嘴,對了西門德的耳朵,輕輕啾咕了兩句,然後問道:「這個人,先生認識嗎?」 西門德忽然心裏一動,這傢伙是個生意經,向來就是個囤積家,如今是囤積發財年,豈肯白白的離開這發財的熟路?只因他缺乏政治頭腦,商業要經過某一種路線的時候,就不免碰壁。他這一問,必有原因。雖然所提的那個人,不過是在會場上見過兩面,並無交情可言,可是說是熟人,也不算欺騙,便點頭笑道:「那是極熟的人。」 柴自明道:「我想請回客,請他吃頓飯。西門先生可以和我代邀一下子嗎?」 西門德這就用得著他的心理學了。心想,像他這種人,一錢如命,哪會無端請一個陌生的人?這裏面大有問題,且再老他一寶,看他說些什麼,因道:「柴老闆,現在請一頓客,你知道要多少錢?」 柴自明笑道:「我預備一千塊錢請客。西門先生,你說要吃哪一家館子吧?」 西門德腦筋一轉,更是明瞭,便笑道:「既然如此,你必有所謂。你必須把真意思告訴了我,我才可以與你加以斟酌。」 柴自明抱了拳笑道:「沒有站在路上說話之理,我來先小請一回客。」 西門德心想,早上正沒有吃飯,樂得擾他一餐,因道:「我們慢慢走上這坡子吧。」 柴自明向路邊吊崖上一指道:「不必上坡,就在這裏吧。」 西門德看那裏有一座半靠懸岩的木板吊樓,有兩幢夾壁樓,都歪了。樓板上放了幾張半新舊桌子,門口平坡上倒有幾張支架布躺椅,夾了兩張矮茶几,是個小茶館。上下坡的轎夫,常在這裏歇梢①。這個地方,要他請什麼客?不過有話要說,總不能站著了事,只好隨著他走了過去。 ①歇梢:就是休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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