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牛馬走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廚房窗戶外面早有人接著喝了一聲道:「你這些混蛋,我們每天大魚大肉養你,你倒在背後罵我們。你把主人家比著抬轎的和你一樣。」

  大家聽了一怔,正是西門太太窗戶外面聽著多時了。她今晚上一肚子壓抑之氣,正無處發洩,家裏這三個轎夫,是可以痛快責駡,不用顧慮的。她隨著話走了進來,指著老劉臉上道:「你放了轎子不抬,去打娃娃兒牌,你還說是只耽誤這一趟。我們不要你抬轎了,這一百塊錢一鬥的米,煮了白飯給你吃。」

  西門太太這一頓大罵,三個轎夫和兩個女僕都圍了桌子站住,低頭吃飯。

  西門太太走向前伸頭一看,見桌上的葷素菜和自己吃飯一般的陳列著,向劉嫂道:「今天晚上那碗紅燒肉和鯽魚,我們都沒有怎樣動筷子,為什麼你都拿出來吃?」

  劉嫂道:「我還沒有放到桌子上,別個就搶了去吃,我說了一句要留著的,別個就說我巴結主人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主人家的東西,也不是偷來搶來的,就應該有你們這樣糟蹋嗎?你們做了許多壞事,我都沒有說,你們越來越不像話了。我們在樓上睡覺了,你們亮了電燈到天亮,廚房放不下東西,隔了夜豬油罐子要空,醬油瓶子也要空,味精值幾十塊錢一瓶,你們偷著深夜煮面吃,把味精倒在碗裏。好了,現在我們不和人家抬轎了,也養不起你們了。」

  說著,一扭身子就走了。因西門德業已酒醉睡熟了,她也就忍住著。

  到了次日,西門太太便把自己和劉嫂談的話告訴了西門德。西門德點頭道:「好,現在先由我這裏節省起吧。今天就叫他們捲舖蓋!」

  然後自己開了一張支票,匆匆過江送到藺公館去,一進門就遇到了慕容仁,他點頭笑道:「好極了!二爺正托我找你呢!」

  說著將他引到藺慕如樓上小客廳裏來。西門德道:「請你進去說一聲,我已經帶著支票來了。是面交呢,還是送到銀行裏去呢?」

  慕容仁進去不到幾分鐘,跟著藺慕如出來了。藺慕如穿了棉袍,卷著一截袖子,拿了一截雪茄在手上,緩緩地走進客廳,看到西門德,依然表現出他輕鬆愉快的態度,向他笑著點個頭道:「博士,兩三天不見,可忙?」

  西門德這倒得了一個影響,藺慕如還沒有和自己發生惡感,因此自己的態度也輕鬆起來,便向他笑道:「昨日來過了,知道二爺請客,沒有敢打攪,所差的那二十萬款子,我帶來了,交給二爺呢,還是……」

  藺慕如笑道:「既是支票,帶來了你就交給我吧。」

  說著他先在沙發上坐下。

  西門德打開皮包,將支票取出交給藺慕如。他倒是隨便看看,就把支票揣在身上,然後淡淡地說道:「今天什麼時候回南岸去?」

  西門德倒不知他是什麼用意,以為有什麼事要商量了,因道:「晚半天再回去。」

  藺慕如笑道:「重慶的話劇,現在很時髦,今天晚上又有兩處上演,可以看看去。」

  說著回頭向慕容仁道:「今天中午賈先生的約會,有你沒有?」

  慕容仁笑答道:「不會有我,我還夠不上他請呢!」

  藺慕如倒不去和他申辯資格問題,在衣袋裏掏出金表看了一看,笑道:「隨便混一混,就是十二點鐘了,你和博士談談。」

  說著起身走了。他態度還是那樣輕鬆愉快,笑嘻嘻地走出去。

  西門德幻想著還可以與藺慕如合作下去的心事,這已不攻自破。呆呆地站著,正像自己罵何有才站在樓下發呆一般。他在家裏雖然發過一夜的脾氣,然而他仔細地想過,憑著自己這個窮書生和資本家來往,那是極端佔便宜的事,每月幾萬元的收入,多幹兩個月,有什麼不好,所以也就想憑了往日的交情,和藺慕如談談,以便恢復所幹的職務。現在見他毫無留戀地走了,這算是絕瞭望了。他回轉身來,將放在茶几上的皮包重新關上,一言不發,夾在脅下,打算就走。慕容仁笑道:「博士哪兒去?」

  西門德一回頭來,見他臉上帶有三分輕薄的樣子,越發是不高興,淡淡地笑道:「我的中飯還沒有落兒,老哥請我吃頓小館嗎?可是你這忙人,中午怕有約會了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並沒有等他的答覆,自向門外走去。慕容仁知道他心裏有點難受,也不怎樣去介意。

  西門德一口氣走出了藺公館,左脅夾了皮包,右手拿了一根拐杖,在街沿的人行路上走。他往日感著身體沉重,是非有代步不可的,這時心裏懊喪著,就沒有感覺到疲勞,低頭沉思著,只管慢步而行。忽然有人叫道:「博士,好久不見啦,一向都忙?」

  西門德停步抬頭看時,卻是區亞雄,身上穿了一件新的藍布大褂,立刻感覺到減少幾分窮相了。西門德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,因道:「正是許久沒有遇到,不知府上鄉下的房子,還可住嗎?」

  亞雄道:「房子很好,天下事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舍妹的女朋友看到我們住在客店裏很痛苦,她家在疏建村蓋有房子,便把我們介紹到那裏去住,另外還有舍妹的一位同學,請她令兄助了我們一筆搬家費。這債權人,你會想不到是怎樣一個人,他是和一個闊人開汽車的。我們和他向無來往,竟不要絲毫條件,一下就借了五百元給我們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開汽車的現在是闊人啦。你不要看輕了他們!」

  亞雄道:「走長途的司機,才是闊人,開私人自備汽車的,能算什麼闊人呢?那也不去管他,士大夫階級,我們也不少故舊,誰肯看到我們走投無路,扶我們一把?」

  西門德道:「士大夫階級,不用提了!」

  說著他將手杖在地面上重重頓了一下,接著道:「這讓我聯想到了一件事,也是在一次小吃上,和令尊在一處,遇到了士大夫階級之一的藺慕如。藺二爺由談字畫談起,談得和令尊攀起世交來了,他的哥哥就是你家太史公的門生,和令尊也算是師兄弟了。他自己提議要請令尊吃飯,作一次長談,大概後來知道你們家境十分清寒,對這約會就一字不提了。我是當面指定的代邀人,這樣一來,倒叫我十分過意不去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家父脾氣,博士當然知道得很清楚。他根本沒有提起過這事,不會介意的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雖然如此,我和令尊的交情不錯,什麼時候回家,在令尊面前替我解釋一下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絕對不必介意,我還沒有回去過,以後打算每逢禮拜六下午回家,星期一天亮進城,好像闊人一樣也來個回家度個週末呢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明天是星期六,你該下鄉了,見了令尊替我問好。」

  於是兩人握手而別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