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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西門德走時,帶著沉重的步子。亞雄前幾天也看到西門德在街上經過的,坐著三人換班的轎子,斜躺在轎椅上,面色是十分自得。今天看他又是步行了,而且無精打采,這就聯想到這位博士,時而步行,時而坐轎子,在這上面倒很可以測驗他的生活情形,不禁就想,還是安分作這麼一個窮公務員,不會好,反正也再不會窮到哪裏去。亞雄藏了這個問題,回機關去辦公,心裏更踏實點。

  恰好司長交下兩件公事,限兩小時交卷,並且知道是另兩位科員曾擬過稿,都失敗了。亞雄坐在公事桌旁,低頭下去,文不加點,就把公事擬起來,不到兩小時,他把稿子謄清了,然後手托了稿子,站起來。他的科長是和他同坐在一間屋子裏的,因為這屋子很大,足容十幾張桌子,屋子裏有個玻璃門的小屋,是司長的辦公室,司長當然沒有什麼事,他斜坐在寫字椅上吸紙煙,喝好茶,隔了玻璃門,曾看到區亞雄坐著擬稿,不曾抬頭,心裏有點讚歎。究竟是老下屬好,見他已把公事遞給科長,就親自開門出來,向那正閱稿的張科長道:「拿來我看。」

  科長把公事送過去,司長看過,點了點頭,就把亞雄叫進屋子去,把公事放在桌上,且不看,向他周身打量了一下,問道:「你怎麼老穿長衣服呢?打起一點精神來呀!」

  亞雄道:「那套灰布中山服,預備在有什麼大典的時候才穿,因為若是穿舊了,沒有錢作新的。」

  司長道:「在公事方面呢。」

  說著取出嘴角上的紙煙,在煙碟子裏敲敲灰,接著道:「你倒辦得相當純熟,只是你對於儀錶上,一點不講求,沒有法子把你拿出去,你總是這樣萎靡不振的。」

  亞雄苦笑了一笑道:「那還不是為了窮的原故?」

  司長吸了煙又沉吟著一會,點點頭道:「好吧,你若是有什麼需要的話,我私人方面可以幫助一點。——沒有什麼事了,去吧!」

  亞雄倒不知道司長所指是幫的什麼忙,不過這份好意,是小公務員所難得到的,大小是個喜訊,值得和父親報告一聲。次日星期六,更決定回家去。到了五點鐘,私下告訴科長,可不可以早走一小時,打算下鄉去探親?張科長已知道司長有意提拔他,立刻就答應了。

  霧季的天氣,早已昏黑,區亞雄擠上長途汽車,作了三十公里的短行,到了目的地,已是家家點著燈火,因為這裏是個相當大的疏建區,小鎮市上店鋪,很是齊全,尤其是三四家茶館,前前後後在屋樑下懸了七八盞三個焰頭的長嘴菜油燈,照見店堂裏擠滿了人。街上擺小攤兒的,也是一樣,用鐵絲縛著瓦壺菜油燈,掛在木棍上。兩旁矮矮的草屋或瓦屋店鋪,夾了一條碎石磷磷的公路。公路不大寬,有幾棵撐著大傘似的樹。不新不舊的市集,遠處看去,那條直街全是幾寸高的燈焰晃動。亞雄想到成語的「燈火萬家」,應該是這麼個景象。

  亞雄記得亞男說過,這市集到家還有一里路,正想著向坐茶館的人打聽路線,卻看到茶館門口一個女子提著白紙燈籠,站在橘子攤頭,好像是亞男;另一個老人扶著手杖,和菜油燈光下的小販子說話,正是自己父親,立刻向前叫了一聲。老太爺道:「我以為你今天又不能回來了,到此地這樣晚!」

  亞雄道:「我還沒有等下班就走的呢!」

  老太爺一摸鬍子,笑道:「可不是,六點鐘下班,回來怎麼不晚?我鄉居不到半月,已忘記了城市生活了。」

  亞雄看看父親滿臉是笑容,正不是在城裏晝夜鎖著眉頭的神氣,心裏先就高興一陣。老先生買了些橘子,又買了些炒花生,由亞男將一個小旅行袋盛了。亞雄道:「大妹打燈籠在前引路,東西讓我拿著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我無事常到這裏坐小茶館,花錢不多,給你母親,也給你兒子帶些東西回去吃。」

  亞雄道:「父親在鄉下住得很合適。」

  他答道:「合適極了,就只有亞英這孩子不知跑到哪裏去了,讓我掛心!」

  父子說著話,順了公路外的小路走,遠遠看到零碎的燈光,散落在一片幽黑的原野上。接著又是幾陣狗叫。亞雄道:「那燈光下是我們新居所在嗎?很有趣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亞英不在家,他若看見了,也一定贊成的。」

  亞雄聽見父親念念不忘二弟,倒不好說什麼。到了那燈光下,看到些模糊的屋影子,間三間四的排著。其中有些空地,面前有人家將門打開,放出了燈光。有人道:「老太爺,你是非天黑不回來,這小市鎮上的趣味很好嗎?」

  說話的正是區老太太。亞雄搶上前叫著媽。老太太手上舉了一盞陶器菜油燈,照著他道:「我猜你該回來了,等你吃晚飯呢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鄉居也頗有趣味,一切都復古了,真想不到的事。」

  大奶奶也是含著笑由裏面迎出來,點著頭道:「城裏人來了。」

  這麼一來,讓亞雄十分放心,全家是習慣于這個鄉居的生活了。他在燈光下,將家中巡視了一下,土築的牆,將石灰糊刷的平了,地面是三和土面的,也很是乾淨。上面的假天花板,也是白灰糊的,沒一點灰塵。屋子是梅花形的五開間,中間像所堂屋,上面一桌四椅,雖是土紅漆的,卻也整齊。攔窗戶一張三屜桌,一把竹椅,父親用的書籍文具,都在那裏,可知道父親有個看書寫字的地方了。另一邊有一張支著架子撐著布面的睡椅,又可知道父親有休息所在。亞雄點點頭道:「這房主人,太給我們方便了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亞英在外面,他決不會想到我們有這樣一個安身之所吧?」

  他又提到了亞英。亞雄猜著老人家是十分的放心不下。晚飯以後,桌上亮著菜油燈,大奶奶將大瓦壺泡了一壺熱茶在桌上,旁邊放著幾隻上了乳白色粗釉的杯子。老太爺口銜了旱煙袋,躺在睡椅上,家中人分別坐在高椅子小板凳上夜話。亞男提著一個紙燈籠出門去,走著道:「看看外面還有沒收的衣服吧?」

  亞雄伸頭向外一看,黑洞洞的不分天 』地,燈籠照著幾丈路遠近,一團昏黃的光影,先是狗叫了兩三聲,遠遠的聽著鄰居說話,因笑道:「鄉下真是另一個世界。若不是抗戰,我一輩子領略不到這個滋味。」

  老先生睡在那裏,只是默然。亞男拿了燈籠回來,她卻把它折疊起,成了一把。蠟燭由燈籠口上伸出來,她吹熄了。

  亞雄笑道:「妙!我到重慶來了這樣久,還沒有看過這種燈籠呢。」

  拿過來看時,原來這燈籠沒有直立的骨子,下面一塊木板,有個眼插蠟燭,上面一塊板,挖了個圓口,上下兩塊板,四方用油紙連著油紙,中間有四道橫的竹片兒架子,扯開來是個桶形的燈籠,疊起來就是兩塊板夾了一疊油紙,提燈籠的東西,只是一根乾草莖,對角拴在木板上。亞雄道:「鄉下生活,真是簡單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你看著件件事都有趣不是?但這種簡單生活,也不是你作公務員的人所能維持的。休息些時,我也要像亞英一樣冒險去找工作。」

  亞雄便道:「父親,我知道你老人家時刻對老二很惦記。他說是到漁洞溪去了,這是一水之地,我去找他一趟,好不好?」

  老太爺坐起來,望了他道:「你走得開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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