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牛馬走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二奶奶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也仿佛聽到人說過,這辦法有人作過,可是人家得不著比他更大的好處,人家為什麼要幫他發財?」

  二小姐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,而且我這位伯老太爺,又是個吃方塊肉的人,作投機生意的事,要請他從中作個介紹人,那也是問道於盲的事。」

  二奶奶道:「不過她這個人,倒是很和氣的,在可能的範圍內,我也可以幫她一點忙,只是販賣汽車的事,我就愛莫能助了。」

  兩人說著話,這滿戲場的人,都已走光,空蕩的椅子叢裏,但見西門太太站在旁邊座位上,和兩位老先生絮絮叨叨說話,一面說,一面點頭鞠躬,像是十分客氣。二小姐道:「怎麼老是談話,這戲場裏人,快要走光了。」

  便站著連向她那邊招了幾招手。西門太太這才和那虞老先生鞠了一個躬,然後走過來。笑向二奶奶道:「對不住,我讓你們二位久等了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這虞老太爺很客氣的樣子,一定可以替博士幫忙的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我也沒有那樣冒昧,一見人家老先生,就請人家援助,我只介紹我們老德和他談談。」

  二奶奶沒有作聲,只是帶了一點微笑。

  西門太太恐怕二奶奶誤會,到了她們公館裏,就笑向她道:「這作投機生意的事,我們還是幹不來,自有了這個意思起,心裏就掛上這一分心,晝夜轉了念頭,總怕失去了機會。不像二奶奶這樣安安穩穩在家裏住著,一掙就是好幾十萬。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我也不過是鬧著好玩,若真要作生意,像我這個樣子,自由自在住在家裏,自然是不行。我知道,你在進行著一件什麼事,你只管去辦,辦不通的時候,我另替你想法子吧!」

  二奶奶見她再三約著和自己幫助,自不是順嘴人情。當晚夜深,宵夜已畢,各自安歇,不再談論。

  次日一早起來,西門太太就要回家去通知西門德。但是不願向二奶奶告辭,以致驚擾了她的早睡。因之叫女僕拿紙筆來,好給二奶奶留個字條。女僕拿了來時,卻是毛筆和薄紙,她向來因為毛筆字寫得太壞,總是用鋼筆寫字,寫得日子久了,現在簡直拿不來毛筆。想著青萍身上,帶有自來水筆的,她睡在溫家大小姐屋裏,這大小姐到成都去了,屋子是空著的,悄悄地在她衣襟上取下來用上一用,自無不可。於是她也沒有通知女僕,就向那屋子裏走去。

  到了那裏,房門倒是掩的,推開門來一看,床上被褥未曾疊著,屋子裏卻沒有人。心想,她也是個愛睡早覺的人,不想這樣早,她就走了。正待回身,卻又看到青萍的長衣與大衣,都掛在衣架上。那麼,她是在洗澡間了。這屋子後面,便是洗澡間,就向裏面叫了一聲青萍,隨著這聲叫,還伸頭向洗澡間裏看了一看。這裏的洗臉盆和洗澡盆,都是幹幹的,更也沒有人。西門太太神經過敏地想了一想,立刻臉上發生一陣紅暈,這屋子裏停留不得,趕快退了出來。

  回到原來屋子裏時,女僕在這裏等著她,向西門太太臉上看了一看,問道:「西門太太,是看區小姐去了麼?」

  她隨便答應了一聲「是」。因女僕很注意著自己,便又笑道:「我想告訴她一句,我回去了。我一想,還是不驚動她吧,回頭你代我也向她通知一聲,我要回南岸去了,也許明天我能再來。」

  說著搭了大衣在手臂上,提著手提包,匆匆地下樓。下樓梯的時候,低頭看手錶,一面移步向下走。無意之間,卻和一個人撞了一下。看時,正是青萍小姐。

  青萍小姐穿了一件溫大小姐的花線睡衣,斜靠梯子扶欄站著,一手插在衣袋裏,一手理著披在臉上的亂髮,望了樓下出神。她看到西門太太,先呦了一聲,接著問道:「怎麼起來的這樣早呢?」

  西門太太很快地向她臉上望了一眼,見她臉上泛出一種壓制不住的紅暈,眼皮下垂,遮蓋了她一種怯懦的眼光。

  為了對溫公館的禮貌,西門太太決不能與她任何一些些難堪,便假裝出匆忙又毫不理會的樣子,向她答道:「我有點事,急於要回去一趟,再會!」

  說著,再也不去看她,就向樓下走去了。

  扶梯是在一個過道上面,鋪了毛地毯。這上面若有什麼白色東西,是很容易發現的。西門太太老遠就看到一條白綢手絹,落在地上面。她毫不思索的,料著這是誰落下的物件。她的好奇心,教她不能不彎腰下去,將兩個手指,捏了一隻手巾角,提了起來。這手巾不但是乾乾淨淨的,而且還有一陣香氣。而隨了這手絹一端的展開,卻有一張紙條落在地面。西門太太將手絹隨意塞在衣袋裏,再撿起那張紙條來一看,卻是一張支票。支票不曾抬頭寫受款人姓名,數目卻相當的大,那是一萬五千元,開支票的戶頭,寫的是溫雪記。她想著,這是誰開的支票?不會是溫二奶奶吧?這支票上的字,是墨筆寫的,筆記很健,不像是女人的字。哦!溫五爺號雪門,這應該是他開的支票吧?再看支票的日期,就是今日。現在銀行還沒有開門,立刻到銀行裏去,這一萬五千元可以沒有問題的拿到手上。她站住出了一會神,但也不過兩三分鐘,她又轉了一個念頭,雖然支票上沒有寫姓名,可是兌付一萬元以上的款子,銀行似乎不能過於隨便。假如問起來,露出馬腳,大為不便。

  她正這樣猶疑著,樓梯上有腳步響,回頭看時,青萍兩手提了長睡衣的下擺,臉上帶了驚慌的樣子,匆匆地走下樓來。她老遠就看到西門太太手上拿了一張支票,便情不自禁地向她微笑了一笑。西門太太已全部明白了這個遇合是怎麼回事。便將手上的支票舉了一舉,低聲笑道:「你失落了什麼東西沒有?」

  青萍已搶步到了她身邊,胸脯閃動一下,似乎喘過一口氣,笑道:「多謝多謝!若不是師母撿著了,這東西被別人拾了去,那是我一個致命的打擊,還不光是損失而已。」

  她很久沒有叫過師母了,西門太太有點感動。正說著,有個女僕經過,兩個人相對默然地站了一會。

  直等女僕走盡了扶梯,西門太太才低聲笑道:「你請不請客?」

  青萍道:「請客!當然請客!」

  說著向前後張望了一下,又皺了一皺眉,低聲道:「師母,老師是知道我的。我家境很窮,我父母都已半老,哥哥不知去向,弟弟又小,他們在前方,一點沒有接濟,怎麼得了?我下了最大的決心,要把他們接到大後方來,只好向五爺借上一筆債。一萬五千元,也許不夠呢。可是借多了,慢說人家不願意,我又把什麼還人家呢?」

  西門太太悄悄地把支票塞到青萍手上,又向她做個輕妙的微笑。青萍接到支票,向衣袋裏塞著,情不自禁地向西門太太鞠了一個躬。西門太太笑了一笑,就在衣袋裏拿出那方手絹,又塞到她手上,不知何故,青萍把臉上的紅暈,漲到耳根後去,她很快地把手絹又塞到衣袋裏去。西門太太笑道:「收好啊,別再丟了,若是……」

  青萍隨了她這話,立刻又伸手到衣袋裏去,把那張支票掏出來看了一看,依然捏在手上,向她低聲笑道:「師母,這件事千萬不可告訴二奶奶知道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了這句話,她也是失去了莊重,伸手掏了青萍一下臉腮,笑道:「我也不是個傻瓜,難道這一點事,我還不知道,你放心得了。」

  說著向前便走,已經是走過一截夾道了。青萍喊著師母師母,又追了上前來。西門太太聽了,只好回轉身來,向她望著,向她嘻嘻一笑。西門太太握了她的手,搖撼了兩下,因道:「我很知道你的苦衷。這件事,我絕不會告訴第三個人。」

  青萍道:「這個我放心的,我是說過兩天,我要去看看老師,請師母先給我帶個口信去。」

  西門太太連說好的好的,就走出大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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