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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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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太太趕回到南岸家裏,卻見西門德伏在寫字臺上寫信。因道:「這一大早起來,你就來寫信,寫信給誰?」 西門德放下了筆,先看著太太臉上有幾分笑意,便道:「消息不壞吧?二奶奶要給你作成一筆生意了。」 西門太太將手裏的皮包,放在茶几上,在上面拍了兩拍,因道:「你以為帶了這裏面一點東西去,就夠得上搭股份嗎?」 她口裏說著,走近了寫字臺,見上面一張信紙,是接著另一張寫下來的,第一行只寫了幾句,乃是:「合併薪水津貼,以及吾兄之幫助,每學期可湊足一萬五千元,就數目字言之,誠不能謂少……」 西門太太道:「這一萬五千元有什麼希奇呢?你信上還說誠不能謂少!」 她笑著嗤了一聲道:「這不算少,早五十分鐘我就送了人家一萬五千元,什麼稀奇?」 西門德正把桌上新泡的一杯紅茶端起來喝著,聽了這話,立刻將杯子放下,睜了眼望著她道:「昨晚上你輸了這多錢?」 西門太太倒是將杯子接過來,坐在旁邊沙發上,慢慢地抿著玻璃杯子口沿,兩腿伸著絞起來,微微地搖曳著兩隻新皮鞋,笑道:「若是送的話,這有什麼稀奇?」 西門德臉色沉下來道:「你真不知死活,我們……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別著急,並非我輸了錢,是我撿著一萬五千元的支票,我又還了人家了。」 西門德望了她道:「真話?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有什麼不真?若是在馬路上撿到的,我當然會拿了回來。」 因把在溫公館的事說了一遍。 西門德站著把這話聽完,才點點頭道:「這在人情之中,你把那支票拿著到銀行裏也兌不到現。溫五爺知道支票失落了,他會打個電話到銀行裏去止兌。」 西門太太道:「你看一萬五千元有什麼稀奇呢?你信上還說誠不能謂少。」 西門德這才緩過一口氣,在抽屜中取出一支雪茄,點著火吸上了,架腿坐在圍椅上,微笑道:「我難道不知道一萬五千元是不足稀奇的事?可是這在教育界看來,依然是一樁可驚的數字。劉校長在兩個禮拜以前,就寫了信來,要我到教育系去教心理學。他信上說,正式薪水和米貼每月可拿到二千元,他再和我找兩點鐘課兼,又可湊上數百元。每學期可以有一萬五千元的收入。他雖然是好意,這個數目教我看起來,還不如我們轉兜一筆紙煙生意,一個星期就有了。這樣一想,我簡直沒有勁回他的信。一天拖延一天,我就把這事忘了。昨天晚上,我一個人在燈下看書,想起了這事,在友誼上說,應當回人家一封信,又怕一混又忘了,所以今天早上起來,沒有作第二件事,立刻就來回這封信。不想你回來得這樣早,又給我打上一個岔。」 說著把雪茄放在煙灰碟上,拿起硯臺沿上放的筆來,笑道:「不要和我說話,讓我把這封信寫完。」 西門太太道:「先讓我把這消息告訴你,昨晚上我會到虞老先生了。今天上午,他在城裏不走,約你到虞先生辦事處去會面。」 西門德正伸了筆尖到硯池裏去蘸墨,聽了這話不由得將筆放了下來,望著她問道:「你約的是幾點鐘?」 西門太太道:「他說在今天上午,無論什麼時候,都不離開那辦事處。」 西門德看看桌上擺的那架小鐘,已是九點鐘,於是凝神想了一想,以一點鐘的工夫渡江和走路,到辦事處就是十點鐘了,便將毛筆套起來,硯池蓋好。西門太太笑道:「你不回復劉校長那封信了?」 西門德將未寫完的信紙和已寫完的信紙,一齊送到抽屜裏去,然後關上。笑道:「反正不忙,今天下午再把這封信寫好吧。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你不是不要我打岔,好把這封信寫起來嗎?」 西門德道:「談入本題吧!你和虞老先生談了一點情形沒有?」 西門太太道:「好容易在戲館子裏捉住一個機會,請區老先生介紹過了。哪裏有工夫談生意經?我這樣子作,二奶奶就在笑我了。一個作太太的,能夠初次和人家見面,就談起商業來嗎?那位老先生一臉的道學樣子,就是你今天去見他,也要看情形,不能走去就談生意。」 西門德和太太談著話,已把大衣穿好,手上拿了手杖和帽子,走到房門口,笑道:「這還用得著你打招呼嗎?區老先生是不是和他住在一處?」 西門太太道:「我沒問。你最好請請客。」 西門德帽子放在頭上,早已將手杖戳著樓板,近一響,遠一響,人走遠了。西門太太退到欄杆邊來,見她先生已出了大門,便自言自語地笑道:「世事真是變了,我們這位博士,鑽錢眼的精神,比研究心理學還要來得努力。」 西門德出了大門,果是頭也不回,一直趕到江邊。這次輪渡躉船上,人比較少,他在前艙,從從容容地找到一個位子坐下。 今天有個新發現,見這裏有個販賣橘柑的小販,有點和其他小販不同。那人身上穿了一套青布襖褲,雖也補綻了幾處,卻是乾乾淨淨的,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玻璃眼鏡,一頂鴨舌帽子,又戴得特別低,那遮陽片,直掩到眼鏡上,擋住了半截臉,西門德覺著這個人是故意掩藏了他的面目,分明是一種有意的做作。他這樣想了,越發不斷地向那小販打量。那人正也怕人打量,西門德這樣望著,他就避開臉子了。 不多一會,有一個穿短衣的胖子,匆匆走了來,在艙外面叫道:「小李,你今天記著,兩天沒有交錢了,今天不交,就是三天。這樣推下去,我們又要再結一回帳了!」 西門德順了聲音看去,那說話的人穿了一套工人單褂褲,小口袋上拖出一串銀錶鏈子,手指上夾了大半支香煙,臉上紅紅的,塌鼻樑,小眼睛,越是讓這面部成了一個柿子形。只是在兩道吊角眉之下,又覺得他在這臉上,劃下了一道能強迫人的勇氣。 那小販很謙和地迎上去兩步,笑著答道:「嚴老闆,你放心,無論如何,今天晚上,我會給你送錢去。不騙你,我病了兩天,今天是初上這個碼頭作生意。」 那人將夾了紙煙的手指,指著他道:「你今天晚上,若再不送錢來,我也有我的辦法!」 他說話時,沉下了臉腮上兩塊肥肉,和那兩道吊角眉背道而馳,正是緊張了這張臉,更不受看。那個小販道:「我說話,一定算數,在這個碼頭上作生意,敢得罪你老闆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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