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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


  易伯同回轉手來向站在身後的茶房招了兩招手,笑道:「把大杯子拿來。」

  茶房隨了這話,捧著一疊敞口大杯子到桌上。老太爺拿過了一個杯子,是要看看它的容量。那位范國發主任,也拿起一隻杯子來用五個指頭抓住杯子沿,翻過杯子底,將頭偏到右邊看看,然後又偏回到左邊看看,笑道:「老先生,你看這個杯子的胎子多麼細,有多麼白,這藍色花紋是雲鉤子吧?最難的是每個鉤子畫得都一樣粗細,這是康熙瓷杯子,底上有字記著年號的。這杯子的年月大概有五百年了。」

  那位屈大德主任表示他深知歷史,點了頭道:「有了五百多年了。康熙是清朝最初一個皇帝,外國人都喜歡康熙瓷,現在的東洋瓷,中看不中吃。」

  易伯同聽他兩人討論杯子年代,只是微笑,就接著嘴道:「你這個講法,怎樣解釋?」

  屈大德道:「東洋貨無論什麼,都不經用,瓷器也是這樣。」

  范國發道:「我有一個朋友從外國來,說他們把我們畫龍的菜盤,用木架子嵌著掛在壁上當陳列品,你看我們中國瓷多麼吃香。」

  易伯同笑道:「那倒是奇談。」

  亞雄望了他笑道:「這倒是真事,甚至他們把我們打破了的瓷瓶,鋸去半邊,嵌在牆上。這從賞鑒東方的藝術一點來說,這個辦法也不算為奇。」

  范國發見亞雄附和其說,十分高興,因道:「我在上海的時候,就親眼看到一批外國人,拿我們的彩花飯碗當畫帖用,描摹那上面的山水,就是一層,西洋的顏料發光發得太厲害,沒有我們瓷器上畫得那種顏色,古色古香。」

  屈大德笑道:「對了,譬如我們的綢緞,顏色都很大氣,西洋綢料,就是太亮了。外國人所以也很喜歡中國綢衣服,團花綢緞,他們更喜歡。只是印八卦的,他們只覺奇怪,不懂這裏面精微奧妙。本來中國人有幾個懂陰陽八卦,有道是前朝軍師諸葛亮,後朝軍師劉伯溫。」

  范國發已放下了杯子,茶房正提了一大壺花雕來在各人面前杯子裏斟著,這已斟到他面前那個杯子裏。他就笑道:「真的,一個人要看通了《易經》,能畫陰陽八卦,那就前知五百年,後知五百年,也能夠奇門遁甲。會遁甲的,借著這杯子裏一杯酒,就會借著水遁,立刻無影無蹤。」

  屈大德不覺唉了一聲道:「現在若有個會奇門遁甲的人,就好了。不說諸葛亮,就是有個劉伯溫,抗戰也早已勝利結束。劉伯溫呼風喚雨的本事,不下於諸葛亮,只是比不上薑子牙罷了。」

  區老太爺聽他兩人說話,真覺得有些不堪入耳,可是看他們穿得西裝筆挺,三十上下年紀,臉腮剔的胡樁子也沒有,頭上烏黑的頭髮,也梳得溜光。心裏也就想著,在人的衣冠上,實在是看不出人的知識上下來的。他心裏想著,臉上不免發出一陣陣的微笑,手裏扶了斟滿著黃酒的杯子,待拿不拿。

  這時茶房已把所有的杯子都斟滿了,那易伯同主任已看出老先生討厭這兩位主任討論陰陽八卦,笑道:「此夕只可談風月,來,老先生我們浮一大白。」

  說著舉起杯子來,在杯口上對老先生望著。老先生實在也不願聽這套陰陽八卦,正好借了喝酒牽扯過去,於是和他對喝了一杯。易伯同幹了這杯黃酒,笑道:「老先生,這和讀《漢書》下酒的滋味如何?」

  老先生笑道:「易先生談吐風雅。」

  易伯同見他如此誇獎,笑道:「不可與之言而與之言,失言,可與之言而不與之言,那就失人了。」

  說著回頭向茶房道:「滿上滿上。老先生你看這酒味如何?」

  區老太爺點頭道:「很是醇厚。」

  易伯同道:「喝酒有三個原則:苦最佳,酸猶可,甜斯下矣。」

  亞雄兄弟見這位先生,一連串抖著斯文,也笑了一笑。易伯同笑道:「我訂的這個原則如何?」

  亞雄道:「當然是對的。」

  易先生的杯子還沒有滿上酒,他把空杯子翻弄著看,右手拿了杯子,左手伸出了個食指在杯子裏,畫了一畫,笑道:「你看有點兒掛杯。這酒雖未入室,已升堂矣。黃酒要能夠掛杯,非有相當的年月,是不能辦到的。」

  李狗子見話都讓三位主任說了,自己透著寂寞,可是他們說的自己又不懂,無可置喙。現在談到酒的年月,他是略知一二的了,便笑道:「我和幾家酒坊,都喝出了交情。他說我們現在喝的都是二十年陳釀。還有幾壇三四十年的。好幾家銀行經理,和他定了,他都不肯拿出來,將來只有開壇,四處分賣一點。他說若是那幾家銀行經理有陳酒喝,我也一定有得喝。說起來,有一條新聞,有位趙主席,也愛喝花雕。他手下有一個科長,和我認識,他勸我得了好花雕,送趙主席一壇。趙主席的字寫得好,可以把酒去換他一張字。我說,只要趙主席肯和我寫一副對聯,落上我仙松仁兄的款。我就拼命也去弄一壇四十年的花雕來送他。這事讓朋友知道了,都說我這話風雅得很。我倒不知道什麼風雅不風雅,我們生意做大了,公司客廳裏,也應該有些闊人的字畫,張張門面。老師,你說,你看我這話怎樣?」

  他說時,臉朝了區老太爺,靜等他的答話。

  老太爺當他說話的時候,已經是不住地微笑,這時他直逼了問話,怎樣能夠不答覆,可是真要把個人的態度來答覆這句話,那又是難於恰到好處的。便舉起大杯子來先喝了大半杯酒,在這個猶豫的期間,他腦子裏很快打了一個答話底稿,笑道:「你老哥究不失爽直。」

  這話頗是含蓄,可以隨便讓李經理怎樣的解釋,李狗子笑道:「老師,我這話是真的。我們是做生意買賣,總也要和政界來往,才可以抬高身份。而且有些地方,也要找政界裏人幫忙。科長司長我認得很多,局長我也認得幾個,只是有些兒缺點,特任官我一個也不認識,所以我有這點私心,想高攀一兩個有面子的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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