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牛馬走 | 上頁 下頁
一四一


  老太爺沒想到由風雅二字上一轉,卻轉到這種話題上來了,雖然李狗子說這種話,字字都是由他心眼裏掏出來的,可是生平最討厭聽這種言語。便回轉頭來對亞英道:「你反正下午沒有什麼事,代我敬李經理一大杯,亞雄是要去上班的,我下午也要去看兩個朋友,不敢多喝。」

  亞英自瞭解他父親之意,立刻借了這話風,把問題轉到酒上。而老先生在飲食之間,卻問了兩次什麼時候。李狗子以為他父子們真有事情,便不敢再把閒話多說,平平常常的將這頓飯吃過去。

  而那位易伯同先生,卻在言語之間揣測出來,區老先生還和一位闊人的封翁相好,曾介紹一位心理學博士,到仰光去做販汽車的大生意。又因為在這桌上吃飯,區老先生和他談話最多,倒有垂青之意。飯後,大家同到隔壁客室裏休息,他特地在區老太爺旁邊的沙發上架了腿坐著,搖撼了身子道:「老先生,『于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』。何時再入城,請賜我一個信,小可當專誠拜訪。真是『何當共剪西窗燭,再話巴山夜雨時』。」

  說到這兩句詩,他故意將聲音拖長,又把身子同時搖撼著。

  區老先生笑道:「好的,我最喜歡坐小茶館,擺擺龍門陣,只是卻沒有西窗剪燭那種雅人深致。」

  易伯同笑道:「老先生客氣客氣,就以不屑視我了。哈哈,我正有一事請教。」

  說著他匆匆地走了。不過一會,他手裏捧了一本精裝的書來,雙手送到老先生面前,笑道:「請指教。」

  區老太爺接過來看時,是鵝黃色虎皮裱糊的書面,用絲線訂著,封面上有條玉版筆的書簽,寫著大篆「淡廬詩草」四個字。這才知道是他的一冊詩稿。翻過來一看,裏面也是上好宣紙,朱絲欄的書頁。第一二兩頁,是自題的一首序文。再翻過去數頁,便是他的詩了。用蠅頭小楷謄寫著,多半是七絕或五絕,也有幾首七律。古風卻沒有。詩旁邊圈圈點點,不知是自加的,或別個加的,這朱絲欄有天地格,上眉常常有些眉批。那字跡,卻各各不同,大概是朋友的讚語了。

  老先生翻了幾頁,還不曾說話,易伯同又笑道:「請老先生多多指教。」

  區老先生被他這樣問著,不能不掀著那書頁看著,其間有一頁,詩題的字,寫得特別大,很可注意。便先看那一首。見那題目寫的是「元旦日恭和錢司令原韻,敬獻富部長」,詩是七律一首。頭兩句詩是:「巴山宇水說陪都,樓上堆樓似畫圖。」

  這兩句詩,似乎作者覺得起得很有勁,在句子旁邊大圈圈套著小圈圈一直下去。

  易伯同直立在旁邊,看區老先生正注意這首自己加大題目的得意之作,便笑道:「老先生,也賞鑒兄弟這一首詩。這是和韻,用人家的韻,說自己的話,實在難與暢所欲言。而這個都字的韻,也實在不好押。錢司令的原句是『雲山萬疊壯陪都』七個字,把重慶形勢說盡了,而都字除了用為陪都,又實在不能做別的用,所以兄弟也只好這樣說著。老先生覺得如何?」

  區老太爺看了這十四個字之後,已經覺得有點毛骨悚然,根本就不願再向下看。現在這詩翁偏要逐句討論,真是個虐政,便笑道:「這樣說是對的,而根本我也不懂舊詩。」

  易伯同笑道:「那是老先生太客氣了,這第二句詩,卻是兄弟經驗之談。我一次由海棠溪過江回來,看到重慶的房子,一疊一疊的建築著,所以有了這個想法。詩眼是這個堆字。」

  他說時,伸了個食指向詩草上遙遙圈著。接著又道:「古人『山外青山樓外樓』之句,是平看,我這是仰視。」

  老先生連連的點著頭。本來他覺得應當說幾個好字敷衍人家面子,可是自己生平不喜歡謊話,當了自己兩個兒子的面,也不能這樣自欺欺人,所以他除了點頭之外,卻不好作別的表示。而這位易先生詩興大發,又不便過於掃了人家的興致,只有一面點頭,一面翻翻詩稿看,其實這詩稿上說些什麼東西,他根本也沒有印到腦子裏去。

  亞雄在一旁看到父親這樣子,心裏十分明白,便笑道:「我是個俗人,我要說一句掃興的話了,快兩點鐘了,我們該走了。」

  老太爺將詩卷掩上交給易先生道:「閣下這樣的佳作,當在明窗淨几之間,緩緩賞鑒,這樣走馬看花,那怎可領略好處出來,而且也未免辜負大作。我下次進城,再約了易先生暢談吧。」

  易伯同接了他自己的詩稿,雖覺得相當掃興,可是沒有強迫人家看自己佳作的道理,也只得連說「好好」。

  他們談時,李狗子在一邊是無可插嘴的,現在見他們話說完了,卻把手扯著老先生的袖子道:「老師,我有一句話和你說,請到這邊來一下。」

  老太爺倒沒有想著他會有什麼秘密話,只得隨了他走。他們走去的地方,是門上掛著牌子的經理室,自也佈置得和別家的經理室一樣,有寫字臺,寫字椅。李狗子讓老太爺在旁邊沙發上坐下,自己打開抽屜取出了支票簿,填寫了一張,再在身上掏出圖章盒子加了印鑒,再取了一個洋紙信封,用鋼筆慢慢在上面寫著字,總有五分鐘之久,才把這信封寫完,然後把那支票塞在信封裏,兩手捧了向老先生作了一個揖,笑道:你老人家是知道的,李狗子不會抖文,在人家面前我不能不裝一點樣子,避開人家還不說實話嗎?你老人家不要見笑,就看我這點心。」

  說著把那信封遞過來。

  老先生看他滿臉鄭重的樣子,不是吃午飯時在桌上那副功架了,先有三分感動,接過那信封來一看,見上面歪歪斜斜像螞蟻爬的痕跡似的,上面有六個字,乃是「學貝公上老帥」,其下另一行小字,「李萬有邦上」。他的字體既惡劣,又不可理解。先是一怔。但凝想了一下,那「學」字一筆不苟,寫著有銅元大,雖下面「子」字脫了節,依然看得出來。由這「學」字推測,加上知道這信封裏是支票。那麼,可以猜出「貝」字是「費」字之誤。這個「費」字猜出來了,「公」字是「恭」字之別寫,也毫無疑問。他不懂得用「贄敬」或是「束脩」等字樣,所以乾脆寫著「學費」,難為他「老帥」兩個字知道抬頭另寫一行,「老帥」之為「老師」,又是很好明白的了。這上款猜出了,下款也就不難懂得,「李萬有邦上」之「邦」,乃是「拜」字之別了。

  這個信封,雖寫得十分可笑,可是想這樣一個字不識的人,居然能寫出這樣一個信封來,那是費了多大一分誠心,便道:「呵!李老闆,你何必還和我來這一套?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雖然說起來數目好聽,但是也買不到什麼東西。」

  老太爺本不便當面抽出支票來看,只是他自己說了數目好聽,這卻不能含糊收了,將支票由信封裏掏出,卻見寫的是一萬元的數目。老太爺不覺「呀」了聲,兩手捧了支票,連拱著幾下,因道:「可不敢當,太重了,太重了!」

  李狗子也拱手站在一邊道:「老太爺,你不忙,聽我說,有道是『人爭一口氣,佛受一爐香』。」

  說到這裏,他一面走去,把經理室的房門掩上,然後回轉身來道:「老太爺,我現在錢是有了,只要不遭什麼橫禍,大概這一輩子不成什麼問題,就是差著少識幾個字,到處受人家欺侮。我李狗子什麼出身,瞞不了你老人家,我哪裏能夠認你老人家作老師?但是我要裝裝面子,非攀交兩個讀書的先生不可,只要你老人家含糊答應是我的老師,我就大有面子了。還有一層,欺侮我的人,知道我有這樣一個老師,遇事就要留些地步,那你老人家照顧著我的地方就多了,好處哪會止一萬塊錢?」

  說到這裏,他臉上帶了三分笑容,低聲道:「你看今天那位易先生,對你老人家那一分請教的情形,就替我出氣不少。我敢說,從此以後,無論是你老人家自己,或是大先生,只要一個禮拜肯到我這裏來一次,欺侮我的人就要少得多了,你老人家若是不肯圓我這個場面,那自是怪我出身太低,我也沒有什麼法子,若是肯圓這個場面的話,這筆錢你老人家正是受之應當,只是怕少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