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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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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著話時,臉上現出十分為難的樣子。接著又作了兩個揖道:「你老人家一定要賞臉收下,我才能放下這條心。」 老太爺先皺了一下眉,接著又微笑道:「你這麼一說,真叫我沒什麼話可以回答。就怕我幫不了什麼忙,要辜負你這番盛意。」 李狗子道:「我不是說了嗎,每個禮拜,只要你老人家能到我公司裏來一次,幫我的忙就大了。」 老太爺看到他這種樣子,真是不忍拒絕了,便笑道:「我倒有些不相信了,我每星期來一次有什麼用處呢?」 正說話間,外面在敲門,李狗子開了門,見是亞英來了,他道:「我們該走了,林宏業也許是今日下午到海棠溪,大哥不得空,我應當過江去接他一下。」 老太爺還想說什麼,李狗子笑道:「你老人家暫時收著,晚上我到旅館裏來奉看,再說吧。晚飯恐怕來不及預備了。」 老太爺看他那種樣子,料著他不肯收回,只好靜悄悄點了個頭,將支票藏在身上,和他告辭。李狗子和那三位主任都恭恭敬敬的將他父子三人送出大門,而且預備好了三乘轎子。直等他們三人的轎子走開,方才回去。 亞雄自去辦公。老太爺與亞英在旅館裏休息。因把身上支票掏給亞英看,說是這一萬元,不受,是讓李狗子心裏不安,受了是自己心裏不安。亞英笑道:「我要說一句不怎樣合理而又極合理的話,我們受著毫無不安之處。有道是『羊毛出在羊身上』,像他這類暴發戶,都是害苦了像你老人家這種安分守己的人。用他幾個錢,等於把他榨取的脂膏,撈一些回來,毋寧說那是理之應當。」 老太爺笑道:「豈有此理。若憑你這樣說,那還有人肯講交情嗎?」 老太爺是斜坐在那張沙發上說話的,說到這裏,他突然坐了起來,將頭昂起歎口氣道:「我不想在李狗子這種人身上,會尋出尊師重道的行為來!看到李狗子以攀交我這樣一位老教書匠當老師為榮,仿佛這粉筆生涯不可為而又大可為了。」 說著又笑了起來。 亞英看到父親有點高興了,便笑道:「我也有點計劃,還是念書的好,打算再作它兩年生意,儲蓄一筆學費,到了戰後,我也想出國留學三四年,回國之後,作一個徹底為社會服務的醫生。」 老先生在身上取出了一支雪茄,正擦了火柴要點。聽了這話,卻把火柴盒敲著茶几,冷笑了一聲,又搖了搖頭。這分明是一種大不以為然的樣子了。亞英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意思,倒未免呆了一呆。老太爺接著道:「讀書,自然是好事,你這個預備讀書的計劃,卻根本不好,你說再作兩年生意,等戰後去念書。一個作生意的人,胃口會越吃越大,我是知道的。現在你覺得所掙的錢,不夠將來作學費用的,你再作兩年生意,你把學費掙夠了,你又會想到不夠舒舒服服的念書,不免再作一兩年生意,等那一兩年生意作滿了,你以為你就肯把生意歇了,再回頭念書嗎?那個時候,你年歲越發大了,或者你已結了婚,你的室家之累,逼得你會更想發財了。讀書是苦事,也只有苦讀才能成功,天下有多少坐在沙發椅子上讀書,會把書讀通的!」 亞英聽了這些話,心裏頭自有一百個不以為然,可是他轉念一想,無論這重慶的市儈氣,對他怎樣引誘,他始終不贊成晚輩在市儈堆裏鬼混,可是不贊成儘管不贊成,他又時時刻刻被這種空氣所包圍,所以他心裏那種理智的判斷,往往就會衝動了情感,發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態度,這實在是應該充分體諒的。他這樣想過之後,臉上立時呈現出好幾種氣色,他靠了桌子站著,兩手插在衣袋裏,將頭低著,總有五分鐘之久,不曾說出話來。 區老太爺緩緩地坐了下去,擦著火柴,將雪茄燃著了,又緩緩地吸了幾口。他對這位野馬歸槽的兒子,本來既惋惜又疼愛,再見他那一份委屈,更是有些不忍,便仰著臉放出了一種慈愛的微笑,因道:「這又發呆幹什麼?我這樣說,無非是希望你們好,希望你們更好。現在你又不是馬上就要去讀書,被我攔著。你說去接林宏業的,你就過江去吧,我多喝了兩杯酒,要在這裏休息一下,我覺得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,可是一時又想不起該從哪裏說起。」 說著,他指了亞英的頸脖子道:「領帶打歪了,自己整理一下吧。」 亞英沒想到父親的話鋒一轉,關心到了自己的領帶,這就手撫著衣領,把領結移正了。老太爺抽著雪茄,向他望著微笑道:「可以向茶房借把刷子來,將你那西服刷一刷,見了人家香港來的人,也不要露出內地人這份寒磣相。」 亞英被他父親慈愛的笑容所籠罩著,便叫茶房拿衣刷子,恰是茶房不在附近,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人答應,他只得自己走出來叫茶房。他這房間外面,是一帶樓廊,正是旅客來往行走之地。出來未曾張口,卻有一道紅光射人。定睛看時,是一位穿大紅長衣的女郎走來,她穿件紅衣,已是夠豔麗的了,卻又在衣服四角釘著彩色的絲編蝴蝶。最奇怪的,是這個年頭,無論城鄉,已不見穿長衣的女人,還會在衣服下擺露出長腳管的褲子。而她不然,卻把絲襪裏的大腿藏起,穿了條墨綠色的綢褲。重慶市上的摩登女人,家境無論怎樣寒素,總會在長衣上罩一件長或短的大衣,而她卻沒有,就是這樣紅滴滴地露著一件紅綢袍子。她也沒有穿皮鞋,更沒有高跟,是一雙紅緞子平底繡花鞋,套在白絲襪子上。如說她周身還有些別的顏色的話,那就是這雙襪子了。這一種大紅大綠的穿法,可說是荒僻地方的村俗裝扮,在大後方摩登世界的重慶,應是人人所唾棄的。 亞英看到,著實的驚異了一下。這驚異還不光為了這衣服顏色之俗,驚異的卻是這位穿紅綠衣褲的女人,長得很是漂亮,在通紅的胭脂臉上,兩道纖秀的眉毛罩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珠。她走得急了一點,樓板微微地滑著,她腳步不穩,身子略閃了一下。她看到有人站在面前,不覺露齒一笑,嘴唇被口紅抹得流血一般,也覺得傖俗,只是在她這一笑之餘,露出雪白的糯米牙齒,才顯得嫵媚絕倫。她卻毫不留意別人觀感怎樣,平平常常由亞英面前走過去了。 亞英卻呆了一呆,心想哪來這樣一個俗得有趣的女人。他醒悟過來之後,兀自嗅到身前後有一種很濃厚的香氣。他又想著這不會是都市里的摩登女郎,哪個摩登的女人肯穿紅著綠?但說她來自田間,可是她態度又很大方,一瞥之下覺得她的頭髮還是電燙過的,剛才只管去揣度她的衣服,卻不曾留神她到哪個房間去了。不然,值得研究研究,他如此出神的想著,忘了出來是叫茶房拿刷子的,空著手走回房去。老太爺對他望瞭望道:「你為什麼事笑呀?」 亞英道:「我看到一個鄉下女人,穿紅著綠,怪有趣的。」 老太爺笑道:「我就常聽說有穿陰丹大褂,赤著雙腳的人,在西餐館裏請客,如今穀子這樣貴,鄉下大地主的兒女,一般是小姐少爺,他們又什麼花樣不能玩?」 亞英自也不敢再說這個女人的事,戴上帽子,便過江到海棠溪去接二小姐的丈夫林宏業。在車站上遇到了二小姐,她笑著抓了亞英的手道:「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,我們一路過江去痛快地聚回餐吧。我遇到你姐夫的同伴,說他的車子要明天下午才到呢。」 亞英道:「為了接宏業,父親也到城裏來了,現時在旅館裏休息。」 二小姐道:「那我們趕快回去,別冷落了他老人家。」 她一面說著和亞英走路,一面向他周身上下打量,笑道:「我在伯父口裏知道了你的消息,覺得你有些胡鬧,但見面之後,看到你的西服穿得這樣整齊,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小生意買賣人,那也罷了。你有了女朋友了嗎?」 亞英笑道:「多年不見,二姐還是這樣愛說笑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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