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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亞英正要笑他這話,身後卻有人代說了:「死砍腦殼的,害了神經病,在馬路上亂說,不怕警察抓你!」

  這聲音很尖利。亞英回頭看時,卻是個摩登少婦。李狗子回過身來,拍著她的肩膀道:「在馬路上我不能亂說話,你倒可以亂罵人。」

  他拍著她的肩膀,那正是順手牽羊的事。她矮小的個子,和李狗子魁梧的身體一比,正好是長齊他的肩膀。不過她的燙髮頂上,盤了一卷螺紋,卻是高過他的肩膀。她臉上紅紅的塗了兩片胭脂暈,正和她的嘴唇皮一樣,塗得過濃,像是染著一片血。皮膚似乎不怎樣細白,胭脂下面抹的粉層,有未能均勻之處,好似米派山水畫的雲霧,深淺分著圈圈,大有痕跡可尋。

  她穿的深灰色海勃絨大衣,亞英覺得比自己穿的還要深細。只是她小個兒,穿著這毛茸茸的東西,像只猴子了。她自然也知道:她個子小,不然就不會穿了一隻跟高兩寸的皮鞋,走起來前仰後合。把這女人從頭至腳看看,並不見得美。除非她一隻濃眉毛之下,一雙大眼睛,是一個特點。但這都罷了,只是她照著三十年前的下江時髦,嘴裏安了一顆黃澄澄的金牙,頗覺得俗而落伍,有點與全身裝束不相稱。自然,像李狗子這路角色,按著什麼人玩什麼鳥,武大郎玩夜貓子的成例說起來,那是正合適的。亞英正想著,李狗子笑嘻嘻地向亞英道:「這是我女人。喂!這是區先生,是我老師的二少爺,是師兄。」

  李太太向亞英笑著點了個頭。李狗子道:「你在路上,追著我幹什麼?」

  李太太道:「我要你同我到南岸下鄉去一趟。我表哥有二十石穀子,要出賣,賣了請大律師打官司。我們買下來好不好?」

  李狗子道:「我哪裏有工夫下鄉,再說買了穀子,我們又放到哪裏?」

  李太太道:「買了,還放在我表哥那裏,也不要緊。過了兩個月,再在鄉下賣出去,盤都不用盤,包你攢錢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李太太也是這樣的生意經。」

  李狗子聽了他誇獎太太,眉飛色舞笑道:「總算還不錯吧。」

  說著向太太道:「我陪二先生吃早點去,你也去一個吧。生意經回頭再談。」

  她向亞英看看,見他少年英俊,是李狗子朋友當中最難得的了,便笑道:「為什麼不去?我請客嗎?二先生吃下江館子,好不好。」

  亞英笑著說:「聽便。」

  三人到了館子裏,找好了座位。這李太太表示著內行,首先向茶房道:「給我們先來一籠包餃,半籠千層糕,一盤肴肉,中碗煮幹絲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揚州館子裏的吃法,李太太全知道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她不是跟我老李嗎?你不相信,她還很會做揚州菜。二先生哪天沒事,到我家裏去吃頓便飯,讓她親自下廚房裏,作兩樣可口的菜你吃。」

  亞英道:「那不敢當,怎好讓經理太太作菜我吃!」

  這一聲「經理太太」的稱呼,使她兩道濃眉,八字伸張,望著亞英又露出金牙了。這經理太太一個名詞,她自然不是今日首次聽到,只是像亞英這樣年輕而又漂亮的人物稱呼她,她感覺得特別受用。

  這時茶房先送茶壺、茶杯、筷子來,隨後又送一大盤菜肴來。李太太低聲向他笑道:「有沒有白開水?」

  茶房且不答話,先回頭向周圍看了看,然後低聲笑道:「李經理來了,我們總要去弄一點來。」

  他去不多時,就將茶杯,端了「白開水」放在李狗子手邊,緊靠了茶壺。李狗子皺了眉道:「鬼頭鬼腦做什麼?大不了罰一筆錢,這錢由我擔任就是了。」

  說著將那杯「白開水」舉了一舉,送到亞英面前笑道:「就是這樣不夠味,只好用茶杯子來喝,分你半杯吧?」

  亞英道:「早上我不喝酒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現在都快正午了,還怕喝什麼空心酒。我現在就是這點兒嗜好,每天三頓酒。晚上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裏,把伸出的酒杯子收了回來,喝了一大口酒。

  李太太笑道:「酒還沒有喝,現在就說醉話了。」

  說著站起來,揭開大衣上的圍帶,脫下大衣。就在這時,她裏面紅綢大袖袍子裏面,溜出兩隻金手鐲。為了這金手鐲,亞英也就連帶地看到了她左手中指上,戴了一隻嵌珍珠的金戒指,無名指上戴了一隻加大的扁福字戒指。左手沒有帶鐲子,帶的是手錶。而右手雖是帶了兩隻金鐲,她還怕手指頭單調,又在無名指上帶了嵌寶石的金戒指。她的十個指頭,正是滿塗著蔻丹,遠遠地看去,好像手指上貼了十塊紅膏藥。於是這兩隻手上,顏色配得很鮮豔,有紅、黃、綠、白四色。

  亞英當她背過身去,在牆壁衣架上掛大衣的時候,就不由得笑了一笑。在他笑的時候,李太太正是回轉頭來,她瞅了一眼,笑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亞英怎好說出笑什麼來,就把話題扯了開來道:「李太太的國語說得很好,我們李大哥那一口揚州話,始終是一字不改。李太太強得多了。」

  李太太聽了這番話,又露出金牙笑了點著頭道:「是麼?許多下江人,和我在一處,他都不知道我是哪裏人。」

  亞英到這時,突然發生了一個感想,因向李狗子笑道:「老兄,你說打仗對我們老百姓有沒有好處?」

  李狗子左手端了那茶杯白酒,右手的筷子,夾了一塊肴肉,聽他們說話,這就舉杯子喝了一口道:「打仗和我們有好處呀!譬如我李仙松,在打仗以前,是個窮小子,現在呢?不是誇下海口,幾十萬塊錢還難不倒。若不打仗,我還不是京城裏一個窮小子麼?」

  說著,他把那塊肴肉,送到嘴裏,接連幾下咀嚼,一伸脖子咽下去了。

  於是他放下筷子,向他太太的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,笑道:「若不是打仗,她不會嫁我李經理。不嫁李經理,是不是穿金戴銀,像現在一樣呢?」

  亞英覺得他這話對於她的身份,有點看不起,恐怕會引起什麼反響。可是她的態度很好,她依然操著普通話道:「什麼都是個緣分。區先生,你有沒有太太?我替你作介紹人好不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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