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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九


  ▼第二十八章 她們與戰爭

  區亞英抬頭所看到的,是本地風光旅館這間屋子的每日房價條子。原來他只打算在城裏勾留兩三天,企圖撈一點意外財喜。自從遇到黃青萍小姐,就有在城裏久留之意。既不能像林宏業一樣,住著那樣好的招待所,自然必在這旅館裏繼續住下去,單是這筆用費,那就可觀了。加上每日的飲食,應酬費、車費,茶煙費,恐怕在城裏住上一月,就要把賣苦力趕場積攢下來的錢,完全用光。用光之後,還是繼續經營鄉下那爿小店呢?還是另謀出路呢?最穩當的辦法,自然還是下鄉去,現成的局面,只要把得穩,每月都有盈餘,可以把握一筆錢,在抗戰結束後去作一點事情,比較去向分公司當小頭目,是兩鳥在林,不如一鳥在手的可靠。要走,立刻就走,早走一天,早節省一天在城裏的浪費。但是這樣做,就要把這位漂亮而摩登的黃小姐拋棄了,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,把她拋棄了,那也不足惜。可是人家在曾經滄海的眼光裏,是把自己引為好朋友的。人生難得者知己,尤其是個異性知己。

  他想到這裏,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,不能耐心著坐下去了。插了兩手在大衣袋裏,就繞著房子踱方步。他在這屋子裏總兜有二三十個圈子,思想和走動的兩隻腳一樣,也只管在腦子裏兜圈子。他想著:黃青萍是個思想行為都很複雜的人,也必須從多方面去看她,才可以知道她為人的態度。她也許像二姐說的,想利用我,也許是她在朋友裏面,覺得我是比較合條件的。也許是她和我家有點認識,因之聯想到我也不錯。也許她原是想玩弄我的,自從和我接近之後,覺得我這人還忠厚,於是就愛上我了。

  想來想去,還是最後這個想法比較對,只看她每一次講話,都比上一次要談得坦白,那就是一個明證,她帶玩笑地說,和我談不到愛情,那正是可以談到愛情。否則的話,她是不肯說的。試看她那頑皮的樣子,又透著幾分難為情。

  處女的難為情,就是一種允許。儘管她不是處女,少女的難為情,也是極其可貴的。試想:她那種交際明朗化的人,肯向一個青年男子表示難為情,那也就是說她有點允許了。

  亞英自己這樣想著,便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。這愉快由心頭湧上了臉,且是單獨的一個人在屋子裏,也自然而然的嘴角上會發出微笑來。心裏一高興,腳下倒覺得累了,這就倒在沙發坐著,微昂了頭,再去幻想著黃小姐談心時的姿態,也不知是何原故,突然感覺到,應當寫一封信給她。好在皮包裏帶有信紙信封與自來水筆,坐在電燈光下,就寫起信來。這封信措辭和用意,都是細加考慮,才寫上白紙,因之頗費相當的時間。而原來感覺到在重慶久住,經濟將有所不支的這一點,也就完全置之腦後了。

  信寫好了,開始寫信封,這倒猛可的就讓自己想起了一件事;這封信怎樣的交到黃小姐手上去呢?郵寄到溫公館,那當然是靠不住,萬一被別人偷拆了,要引出很大的問題。若是托二小姐轉交呢?一定交得到,那又太把問題公開了。那麼,最好是當面直接交給她。她必定說,有話為什麼不當面說,要轉著彎子寫上這樣一封信呢?除了上述這三種辦法,正還想不出第四種,真有教人為難之處。

  於是把信紙插進信封套裏,對雪白的紙上,呆望著出了一陣神,不覺打了兩個呵欠。自己轉了一個念頭,好在只有信封面上這幾個字,等著有什麼機會,就給它填上幾個什麼字好了。只是今天和她分別時,不曾訂著明日在哪裏會面,這卻有點找不著頭緒。隨了這份無頭緒,又在屋子裏兜起圈子來。這回卻是容易得著主意。他想到二小姐住在溫公館,是自己的姐姐,總可以到那裏去隨便探望她。在上午十點鐘左右,這類以晏起為習慣的摩登婦女,總還在溫公館。看到二小姐,就不難把黃小姐請出來,然後悄悄地把這封信塞到她手上,和她使一個眼色,她必然明白。信收到了,她不會不答覆的,看她的答覆,再決定自己的行止,就各方面顧到了。這樣自己出難題,由於自己解答過了,方才去安心睡眠。

  第二天一覺醒來,竟是將近上午十點鐘。趕快漱口,洗臉,梳頭發,整理衣服,即刻就向溫公館去。到了那裏時,兩扇大門敞開著,遠遠地站著出了一會神,正想到怎樣進去,向傳達處打聽。就在這時,大門裏嗚嗚的一陣汽車喇叭響,立刻閃到路邊靠牆站定,看那汽車裏面,共是三位女性,其中兩個就是黃小姐與二小姐,另外一個不認得。她們都帶了笑容。彼此在說著話,並沒有注意到車子外面。小汽車走得又快,一轉眼就過去了。想和她們打一個招呼,也不可能。

  呆站了一會,心裏想著,這真是自己的大意,早來五分鐘,也把她們會到了。想了一想,也只有無精打彩依然走回去。自己正還沒有決定今日上午的日程,現在有了工夫,不如找找那位梁經理去,應當繼續這次進城來所要辦的那件事。他有了這個意思,便來那家公司拜訪前梁司長,現任的經理先生。但到了那裏,恰好是他不在家。

  離這公司不遠,卻是李狗子任職的那家公司,依著他父親區老先生的見解,雖不必以出身論人,然而知道李狗子出身最詳細的,還是區家父子,去得多了,萬一漏出了人家的真出身,不是區家父子透露的,他也會疑心是他們透露的,總以避嫌為妙。有了這個想法,曾警戒著大家少去。而區氏弟兄心裏,總還有個難題。他是個在南京拉包月車的,以前當包車夫的時候,並不曾和他作朋友來往,自己也會覺得這有些趨炎附勢。一直的這樣想著,就把李狗子的盛意隆情,丟在一邊,未曾去拜訪他。

  這時,訪不著梁經理,就另有一個感想,覺得由做官出身經商的人,依然丟不下他的官僚排場,不如李狗子這下層社會出身的人,還可以講些江湖信義。想到這裏,已經走到李狗子公司的門口,既來之,就和他談一談吧。這就走向傳達處告訴要會李經理。傳達照例要一張名片。亞英伸手到衣袋裏去掏摸時,不料這次出門來得匆忙,竟未曾帶得,便道:「你去和經理說,是個姓區的來會他,他就知道了。」

  傳達對他身上看看,便問道:「你先生是由哪裏來的?」

  亞英還不曾答話,忽聽得裏面有人大聲說道:「二先生,你不要理他。他這樣辦事,也不知道給我得罪多少客了。」

  說話的正是李狗子,他身穿大衣,頭頂帽子,手上拿了斯的克,正是要出門的樣子。亞英迎上前去,李狗子握住了亞英的手,緊緊地搖撼了一陣,笑道:「歡迎,歡迎!我們一路吃早茶去。」

  說著,挽了他的手就向外走。亞英道:「你請我吃早點,我倒是並不推辭。不過我看你這衣冠整齊的樣子,分明是出去有事,若是陪我去吃早點,豈不耽誤你的事。」

  李狗子張開大嘴笑道:「我的事,說起來,提得起,放得下。馬上辦可以,再過兩三天辦也可以。滿重慶那些拉纖的掮客、投機的商人,差不多都是這樣的。」

  亞英道:「這話雖然是事實,可是你是公司經理,不是這一類的人呀。」

  李狗子將他一扯,扯著靠近了自己,然後把右手的手杖,掛在左手手臂,將右巴掌掩住了半邊嘴,對著亞英的耳朵輕輕地唧咕著道:「我這個經理,有名無實,事情都由別人辦,你有什麼不知道的!而且我也根本坐不住辦公室,你教我像別的經理先生一樣,一本正經,坐在寫字臺邊看些白紙寫黑字的東西,那猶如教我坐牢。發財有命,坐牢去發財幹什麼!」

  亞英笑道:「經理坐辦公室是坐牢,我還是第一次聽到。當經理的人都有你這樣一個想法,那就完了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可是我不坐辦公室,我這經理也沒有白當。我每天出來東鑽西跑,總要和公司裏多少找一點錢。我常是這樣想,我若是作了真龍天子,也不能天天去坐金鑾殿,只有請正宮娘娘代辦。我還是幹一個兵馬大元帥東征西蕩。」

  說著話,兩人早已出了公司門,在馬路上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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