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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七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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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英很覺得自己沒有權利,去干涉青萍的行動,自也不必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,徒然引起人家的不快,於是微微地歎口氣,低著頭走了去。其實他這顧及是多餘的,假使他再站下去兩分鐘,他這一下午的等候,就不會徒勞了。那位陪送黃小姐的男子,他有他的身份,他決不能走進咖啡館,陪黃小姐坐咖啡桌子。他走到這館子門口的時候,他就停住了腳笑道:「恕我不奉陪,明天的約會,請你約同魏小姐一同賞光。」 青萍道:「我無所謂,以魏小姐的行為轉移。魏小姐若是不來,那我也就不必多此一行。」 那男子卻再三地叮囑要來。青萍並沒有怎樣切實地答應,她只微笑了一笑。她也不願那男子再囉嗦,說句再會,她竟自走進咖啡館裏面去了。 他們所說的那個魏小姐,這時正和兩個男朋友圍住了三杯紅茶和一碟西點,坐在圓桌子周圍。她看到青萍,連連招著。青萍含笑走向前來。兩個頭髮梳得烏亮油光,穿了西服的青年,雖是向她起身等著,而且微微地彎了腰,像個鞠躬的樣子,但她並不怎樣的介意,只是將下巴頦兒略略點了兩點。可是她兩隻手握了魏小姐的兩隻手,連連地搖撼著兩下道:「你這個小鬼,找你一天沒有找著。」 她大概是很高興了,忘了脅下還夾著一個皮包,一聲落在地板上。那兩位男子全感到義不容辭,而也就不約而同地全彎腰下去拾那錢包。兩個人頭碰頭的,各撞了個老僧打坐。青萍看見,倒是「哎呀」一聲,表示著不過意。然而他們並沒有這種感覺,早有其中的一個拾著了皮包,一個二十二度五的小鞠躬,兩手將皮包呈送到黃小姐手上,黃小姐只好含著笑說聲勞駕。這男子更得意了,便請她入座。青萍笑道:「對不住,我和魏小姐有幾句話講。」 便拉著魏小姐的手,走到一座隔離稍遠的卡座上相對的坐下。青萍先向四周看了一看,然後低聲向魏小姐道:「璧人!你這孩子有點傻吧?今天晚上你為什麼不赴老張的約會?」 壁人笑道:「這還不是今天晚上麼?你怎麼知道我不赴約呢?只要不在天亮以前,都是今晚,我並不會誤的。」 說到這裏,茶房走過來,青萍告訴他要兩杯橘子水。靜了一靜,等茶房走了,黃青萍臉上帶著一種俏皮的笑容,因道:「你這是生氣的話呀,你說這負氣的話,給我聽幹什麼?你以為我要搶你這老張,那你錯了。我不是對你說過,我現在開始在找一個歸宿之所麼?我已無須再去找戶頭,只要有一紙鉅款,給我做一個生活基礎,我就離開這些我所不願意接近的人了。」 魏小姐笑道:「老張是你所不願接近的人麼?他的名氣比銀行經理公司董事長要大得多呀。」 青萍道:「那自然,可是我個人並不願跟隨他,做他一位出色當行的夫人。他的名氣再大,也加不到我頭上。我羡慕他名聲大幹什麼?他今天這個晚餐的約會,雖是特意約的我,那不過是要我找幾個漂亮小姐開心罷了。聞慣了火藥味的人,多聞些胭脂粉香,調劑調劑,那也是人情。他並不因約了我,請你當陪客。」 魏璧人冷笑著哼了一聲,茶房端著橘子水來了,兩人又默然了一陣。茶房去了,青萍望了她笑道:「我並不是生氣,你冷笑什麼?笑我的話不真實麼?」 璧人道:「你沒有和他上一趟拍賣行?」 青萍點頭道:「去的,什麼也沒有買,他要送我一件大衣。我穿大衣,也不要拍賣行人家穿過的。我看他出手不大,根本沒有開口。」 璧人笑道:「你沒有敲到他的竹杠,你就退下來了,是不是?」 青萍道:「是,有這樣一點,他之不受敲,那也是當然。我們才見兩回面呀。你和他熟得多,在漢口他就認識你了,那時你不到二十歲吧,那時你太年輕了,把握不住他。」 璧人道:「那談不上,在漢口我也是僅僅見過他兩面。」 青萍笑道:「這話不用提了,他腦筋裏留下你的印象很深,決不會忘記你。縱然他想轉著我的念頭,不過想多玩一個女人罷了。」 璧人低聲道:「你今晚喝醉了,在這地方說醉話。」 青萍這才把一大串話中止了,口銜了麥稈吸橘子水,而同時卻把眼光飄射了璧人兩次。璧人笑道:「你看我幹什麼?我對朋友是對得住的。」 青萍笑道:「好孩子,你是說我對不住朋友了。這些閒話少說,我有個朋友新近從香港來,送了我一點化妝品,你需要什麼,我分你一點。」 壁人道:「我用不著,你留著自己用吧。」 青萍聽了這話,臉色就有點變動了,她將面前擺的這只杯子,向前推了一推,撩起眼皮看了魏小姐,把兩隻腮幫子鼓著。魏小姐噗哧一聲笑了道:「生了氣麼?我說實話呀!我正托人買飛機票子,有了票子,我就到香港去,我何必在重慶分你得的香港貨?」 青萍道:「你到香港去,我聽到你說過大半年了。」 璧人回轉頭去,將眼珠轉著,向原來的座位上一溜,又把嘴向那邊一努,低聲道:「那個小柳他要回香港去。他說,和我弄張飛機票子。」 青萍道:「報上天天登著,日本要發動南洋戰事呢。香港四面是水,是塊死地,將來你逃不出來怎麼辦?」 璧人道:「報上登著這樣的消息,有一年了,香港還不是一座天堂。就有戰事,我也不怕,我想在香港住一兩個月就回上海去。香港有事,上海也決不會有事,打仗和我們有什麼相干?」 青萍笑道:「你倒看的透徹,打仗儘管和你不發生關係,飛機大炮來了,你想不發生關係,也不可能。比如說,重慶來了警報,你還能夠不躲嗎?」 璧人道:「重慶有警報,香港上海有什麼警報?」 青萍笑道:「我沒有工夫和你抬這些閑杠,老張托我轉個口信給你:明天中午的約會,請你務必要到。他大概後天就要向東走,他究竟是個有力量的人,你不應當把他放棄了。看他那意思,好像說假如你肯跟了他走,他也有辦法帶你走。」 說著就伸出手來摸摸魏小姐放在桌上的手背。 壁人微微的淡笑著,嘴一撇道:「我跟了他走,我活得不耐煩嗎?慢說我嫁不著他當一名夫人,我鳥不在天空裏飛,特意的鑽進籠子裏去嗎?」 青萍出著神,望了玻璃杯子上之橘汁留下的淡痕,然後將杯子送到口邊,有意無意的喝了一口,正了顏色道:「壁人,你是知道我的個性的,向來不肯在言語上,或者顏色上讓人。我今天對你一再容忍,是不願引起人家的誤會,說是我們彼此吃起醋來了。我願意你明天中午十二點,去赴老張的約會。過了明天,你可以證明我是什麼態度,祝你晚安。」 說著,她舉起玻璃杯子作了乾杯的姿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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