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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四


  魏小姐是風塵中久經訓練的人物,看黃小姐的態度,再聽她所說的話,每句都透著強有力,也可以猜到她的話必有理由,便也舉杯回敬她的晚安。黃小姐向那邊桌上微微地努一努嘴,低聲道:「我的茶賬,我會了。你叫他們不必多事。那小柳大概在銀行裏虧空不少的公款吧?你別以為他年終可以分幾個月紅,假如他攀交不到兩個高級職員,做一點投機生意,七月裏決算以後,透支個乾淨。穿上等西服,吃館子,應酬女朋友,星期六晚上還要賭一場,他們拿幾個錢薪水,這樣猖狂?儘管他們把頭髮和皮鞋擦得油亮,西服燙著沒有一點皺紋,他家裏有老太爺老太太的話,照樣今天下午,還沒有買到平價米,他們是可憐的混事蟲,我不忍心他們請客。」

  魏小姐回頭看了一看,笑道:「你損得他們可以。」

  青萍正想說什麼時,另副座頭上,那兩位西服少年,正不知這兩位小姐什麼意思,只管向他們望著說話。其中那個在銀行裏當低級職員的小柳,就笑盈盈的走向這邊火車間來。青萍首先笑道:「對不起,我們這裏不便要你加入,話是不能讓第三者聽的。」

  這兩位西裝朋友碰了這麼一個橡皮釘子,雖然感到有些難為情,可是她首先說了一句對不起,這讓他兩人什麼話也不好說,紅著臉笑了一笑,自悄悄的走開了。

  魏璧人倒覺得有點過意不去,回頭點了兩點,做個打招呼的樣子,笑道:「我就來。」

  青萍且不說什麼,只等那兩個人走盡了,這才道:「密斯魏,這就是你的弱點之一。憑你怎樣精明,你對於這些小白臉,還是毫無辦法。他們把你包圍了,你就強硬不起來了。你要知道,那些有錢的主兒,把我們當玩物。這些臉子長得好看的主兒,又何嘗不是把我們當玩物?我們對於那些有錢的主兒,有時候低聲下氣,有時也搭點架子,對這班不知死活的小夥子,圖他一些什麼,值得客氣麼?他們不理會我就算了,難道這種毛頭小子,我們還找不著麼?」

  魏璧人笑道:「得了得了,不說了。」

  黃青萍笑著哼了一聲道:「你沒出息,明天見。」

  叫著茶房來,過了茶賬,她逕自走了。魏壁人對於她這樣大馬關刀,來去自如的態度,倒是深受感動。回到那邊茶座上,敷衍了這兩位少年兩句,便道:「我要先走一步了,我明天有事得起早。」

  說著穿起大衣,夾了皮包便走。兩位少年也不知道她和剛才這位小姐,商量了什麼,只好由她走去。

  魏小姐出了咖啡館,坐了一截人力車,到了一條有坡度的小巷口,便下車走路。小巷子屈曲著,一高一低,上幾回坡子,又下幾回坡子,因著巷子屈曲的關係,路燈也就亮一截,暗一截。夜深了,巷子裏一個人沒有。她的半高跟皮鞋,走著石坡嗡嚼地響,黑暗的地方,摸著人家牆壁走,亮的地方,電線柱上路燈,照著自己孤獨的影子,倒在地上。她由繁華場走到這裏,非常的感到空虛。

  她住在人家三層樓上,大門是叫不開了,這巷子是後門所在,由後門進去,反倒方便。因為重慶房子的建築,非常特殊。他們是靠山建屋,往往第一、二層在懸崖下面,面臨著大街,而第三、四層,卻與懸崖上另一條街巷平行。後門開在四層樓上,可以由另一條人行路上出去,不用下樓。魏小姐住在三層樓上,她住的正屋後面,通過一條夾道,後面是曬臺,也可以說是小院子,在後面有間木屋,半間是門洞,半間是隔壁人家的廚房。因此魏小姐回家,不必在大街上的大門進去,爬這三層樓梯。可以由人行小巷的崖邊,踏上一架三尺長的天橋,就到了廚房木板門邊。

  這廚房裏就住著兩個廚子,為了常得這位小姐好處,就很願意的替她開門。無論是晚間十二點,或者上午的三四點鐘,她都可以很便利的進去。這晚上正是隔壁文具店打牙祭之後,廚子除了留下一大碗肥的回鍋肉,還有一隻豬蹄腳,都放在小方凳子上。兩個廚子,用一隻菜碗,打了大半碗大麯酒,蹲在地上,對了小方凳子傳遞著喝,享受這兩樣佳餚。最後用回鍋肉煮蘿蔔片的清湯,泡了飯吃。二人又醉又飽,在灶門口用板凳搭起鋪板,在牆角落取出了鋪蓋卷鋪上,放頭大睡。雖不曾念那句「帝力于我何有哉」,卻也是「無懷氏之民」,心裏毫無掛慮。

  魏小姐走到門邊外,輕輕地先敲上了兩下。裏面回答,僅是呼呼的鼾聲。她又接著叫了幾聲。那裏面還是寂然。她回頭看看這小巷的四周,人家都已各各關閉了門窗,除了一條野狗,挨著人家的牆陰,悄悄地走過去之後,什麼動靜都沒有。分明是四周人家都睡著了。若更大聲些,必會引起鄰居的反感。因之只是將手搖撼著那門板,又用皮鞋尖踢了幾腳。可是裏面的醉漢,還是睡得很香。魏壁人連連罵了幾句該死的東西,依然沒有其他的辦法。

  她這就想著,溫公館的人,是非到深夜不睡的。以前也和青萍在那裏住過一夜,十分舒適,好在相去路不遠,就到那裏去吧。她氣憤憤地穿出了深巷,向大街走去。這時街上的行人更稀少了,一時找不到人力車子,只好順著店鋪的屋簷緩緩地走了去。這街道是冷靜了,電力卻是個反比例,充分的把街燈亮了起來。她一個苗條的影子,高跟鞋踏著路面,一路的咯咯有聲。她心裏有點感覺到沒有歸宿的少女,這生活,究竟是不宜長此拖延下去的。

  就在這時,身後有輛汽車開過來,偶然回轉頭來,對那汽車看了看,不想發生了效力。那車子跑過去約摸有十幾步路,卻「嗞啞」一聲停住。立刻車門開了,有個穿黃呢中山服的健壯男子,迎著她走過來。街燈下已仿佛可以看清楚那人的樣子,正是青萍再三叮囑著,必須去應酬的那個老張。

  她於是頓了一頓,站著向那人看了看。那人放快了步子,只走到她面前。他把健壯的手腕,直伸到魏小姐面前來。她自也不便拒絕,很快地握了一握,就把手縮回去了。老張笑道:「魏小姐怎麼這樣深夜,單獨的在街上行走?」

  璧人並沒有加以考量,在懊喪的情緒下,歎了一口氣道:「真是糟糕,回家去要經過鄰居家裏,叫不開門。」

  老張笑道:「那麼,你到哪裏去呢?」

  魏璧人笑道:「到你的好朋友那裏去。」

  老張道:「哪個是我的好朋友?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呀。」

  魏小姐道:「將軍!我不敢當,我資格也不夠。」

  老張笑道:「你要和我客氣,我也沒有辦法。不過這樣夜深,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在街上走,實在不大妥當。我以老大哥的資格,願意把車子送你一程。」

  魏璧人道:「多謝你的好意,要下一百三十二層坡子,你這汽車怎樣能送我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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