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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四


  情況很清楚,黃小姐除非決定了就住在未曾過門的夫家,不然她決不會這個時候來的。她好端端要開這樣一張空頭支票,讓自己在家裏丟了個面子,那還事小,而對她黃青萍也留下一個極不好的印象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她並沒有叫我向家庭宣佈,那實在是自己太樂觀了,竟肯定的向家人宣佈了她會來。這與其說她拆了自己一個濫污,不如說是自己拆了她一個濫污,那麼,這份責任讓自己擔當起來吧。他這樣想著,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:「二哥回去吧,大概是不會來的了。」

  看時,亞男老遠的由小路插上了大路。原來自己想著心事,腳只管順了向重慶的方向走,已經走有小半公里了。於是回轉身來,迎著妹妹道:「真是奇怪,她怎麼會不來的呢?她再三向我說著,一定會來的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你都猜不出她不來的理由,別人怎麼猜得出來呢?我倒謝謝她這個約會,全家借了這個機會,大大的打了一個牙祭。」

  亞英料著全家人都大為掃興,為了減少家中人一部分不滿起見,決定將任何譴責的言辭,都一律承受了。因之和妹妹走回家去。一進門就連連說了幾句「掃興」。可是家裏人好像有一種默契,對青萍失信,並沒有說什麼,作好了的許多菜肴,全家飽吃了一頓晚飯。這樣讓亞英心裏更是難過,除了向家人解釋之外,晚上還故意裝出很快活的樣子,夜談了很久的時間。可是到了臥室裏去睡覺的時候,心裏卻喊出了一千遍「豈有此理」!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,簡直無法安睡下來。

  第二日天不亮,就起來了。好容易熬到家裏經常起早的大奶奶出了房門了,就要了一盆冷水洗臉,說是城裏有事,向她留下兩句話,就走了。到了重慶,先回旅館,看看青萍留有什麼字條沒有。卻是猜個正著,茶房送著茶水進來,同時送上了一封洋式淡紅信封。雖沒下款,只看那自來水筆寫著幾行纖秀的字,就知道是青萍留下的信。心想:我就猜著,她不下鄉,一定有個原因,現在看她說的原因吧。於是這就拆開信來,倒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,寫在一張薄信箋上:

  英:

  請你原諒我,我離開重慶了。也許兩三個月內我可以回來。臨時匆匆登機,來不及詳敘。到達目的地後,我有工夫,會給你寫一封詳細報告信的。最後我忠告你一句,你還是下鄉去苦幹吧。

  青萍留上

  *

  亞英看了這張短箋,簡直是讓電觸了一下,由心臟到頭皮,都震動起來。手裏捧了那張信箋,只管顫抖。站在房間當中,人都呆過去了。將信紙信封反復仔細看看,又送在鼻子上嗅嗅,頗也有點脂粉香味,心裏想著,她說登機匆匆,自是走了。可是由這信封上看去,好像寫得很從容,而且這信封上有香氣,也和她往常寫情書的態度一樣,並不是隨便拿一個信封來寫的。他想到這裏,拿了那信,倒在沙發上,詳細地看上兩三遍,不由將手掌把大腿拍了一下,叫道:「這樣子有心坑我。對的!她有心去邀我騙人家一票盧比,坐飛機到仰光,過快活生活去了,哪裏是用這錢去獻給國家?是獻給黃小姐了!」

  想著想著,又把信後兩句話看上一遍,她倒忠告我兩句:「還是下鄉去苦幹吧。」

  那意思是說我沒出息,不配在城裏混啦。她根本不把我看得怎樣的高,像她那樣自命不凡的人,肯和我這應該在鄉下苦幹小販的人訂婚嗎?她這樣幹,不但是騙了曲芝生,還騙了我區亞英。於是把信紙塞在信封裏收好,塞到口袋裏去,呆坐著,吸了兩支煙捲,又斟了半杯茶喝著。心裏繼續地想著,她利用我去敲姓曲的那一下竹杠,那沒關係,我只算作了個粉紅色的夢。可是許多人知道我和她訂了婚,這不是一場絕大的笑話嗎?他坐著想想,又站起來想想,最後就戴上了帽子,連房門也忘了叮囑茶房去鎖著,向外便跑。

  他有個想法,青萍是坐飛機走的,在航空公司多少可以找到她一點消息,坐飛機要登記的,一查登記簿子,就十分明白了。他覺得這是一條捷徑,並沒有什麼考量,直接就向航空公司走去。半路上有人叫道:「亞英,哪裏去?向航空公司去?」

  他不覺吃了一驚,哪裏來的神仙,把自己心窩裏的事都喊叫出來了!抬頭看時,卻是二小姐,由人力車上下來。她迎上前來抓住他的衣袖道:「亞英,你下鄉什麼時候回來的?我四處八方找你呀。」

  亞英被她牽引到行人路旁邊,站在小巷子口上,好像是故意避開熱鬧地方似的,便笑道:「鄭而重之的,有什麼重要的事告訴我嗎?」

  她向他臉色看看,搖搖頭道:「二弟,你還打算瞞我不成,小黃坐飛機走了呵!我想你也是要去買飛機票,追到仰光去吧?」

  亞英道:「你知道她去仰光了?」

  二小姐又把他扯進小巷子裏一截路,看看無人,因道:「這女孩子好厲害,所有她認識的人,都被她騙了。事有湊巧,她昨天早上上飛機的時候,溫五爺也去飛機場送客,親眼看見她走的。只是可惜去晚了,僅僅只有五分鐘的耽擱,飛機就飛了。大概他也吃了她一點小虧。可是五爺是個體面人,不便在飛機場上攔著她。晚上回家談起,才知道二奶奶被她騙去一隻鑽戒。我呢,有點現款小損失,那也不必提了。今天往各處一通電話,凡是相熟的人,都讓她借去一點珍貴的小件東西,看這樣子是存心騙人,一去不回了。你有損失嗎?」

  亞英聽說,臉上青一陣,紅一陣,勉強笑道:「我有什麼損失,我比她窮得多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你是知道她走了才進城來的嗎?」

  亞英道:「我回到旅館的時候,接著她一封信,才知道的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反正不吃虧,作了一個短時期的未婚夫妻,回頭再談吧,我要去打聽一件事情。」

  亞英道:「青萍這一走,走得稀奇,你可不可以多告訴我一點消息?」

  二小姐道:「我所知道的,也不過如此罷了。據五爺的司機說,這一個星期來,他在你們原來住家的所在,碰到過她好幾回,上坡下坡,都是一個人獨自走,並沒有坐轎子。那司機有朋友住在那裏,打聽之下,說是她也住在那裏,怪不怪呢。這一條路,她向來沒有對人說過,其中必有秘密,那是你們舊地,一定很熟,你何不到那裏訪問訪問呢?」

  亞英道:「她向來也沒說過這件事,真有點奇怪。」

  二小姐看看手錶,笑道:「不必失意,好看的女人多著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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