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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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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說著匆匆而去,她也是個時代產兒,打遊擊的女商人,亞英無法追著她問。她既是給了一點採訪的線索,就不妨探尋試試看。 他這樣盤算,十五分鐘內,就走到了舊居的所在。那裏被炸之後,房屋原是變成了一堆瓦礫,現在來看瓦礫不見了,又蓋了好幾所小洋房,為了這個原故,也有點改著方向。倒是舊路轉彎的所在,那爿茶館還存在,而茶館隔壁,又開了所相通的大茶館,門首還有兩方櫃檯,左面是紙煙糖果店,右面是小百貨店,自然是原來的茶館擴充了。正這樣打量著,那茶館裏有人叫出來道:「區先生,好久不見,吃茶嗎?」 看時,那人穿了一套青呢中山服,口袋上也夾著自來水筆,倒像個公務人員。不過雖在家裏,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盆式呢帽,卻是個特點。亞英笑道:「原來是宗保長,你發福了,我都不認識你了,很好吧?」 說著,也就隨腳走進茶館來。宗保長連忙叫人泡茶。亞英坐下,宗保長又隨便在紙煙櫃上取了一盒紙煙來拆開,抽出一支敬客。宗保長坐下相陪,斟開水壺的么師,倒是不斷的侍候著他,給他拿一隻五寸長吸紙煙的煙嘴子,又給他送上一隻精緻的茶碗。亞英笑道:「宗保長,這爿茶館大大的擴充,是你開設的字號之一嗎?」 他笑著點點頭道:「不算是我開的,有點關係罷了。」 亞英笑道:「這些時候,宗保長髮了點小財吧?」 宗保長取了紙煙在煙嘴子裏吸上一支,然後發言道:「真是難說,現在生活高,啥子家私不是一漲價幾倍。為了公事忙,生意就照顧不來,不蝕本就很好,尋不到啥子錢。」 亞英看他這一身穿著,又看他滿面風光,分明是生活有個相當的辦法,自己並非探聽保長生活來的,這倒無須去和他深辯,端著茶碗喝了口茶,因笑道:「我今天到這裏來,有點小小的事情請教。」 宗保長連稱「好說好說」。亞英道:「真的,有一件事向你打聽,你這一區裏,有一個摩登小姐單獨住家嗎?」 宗保長偏著頭想了一想,搖搖頭道:「沒得。你說是姓啥子的嗎?」 亞英於是把青萍的面貌姿態形容了一番,又說她能說國語,能說川語,又能說蘇白。宗保長道:「有這樣一個人,三天兩天改裝,有時穿大衣,有時候穿洋裝,大衣就有好幾件,皮的,呢的,各樣的都有。有時候又穿旗袍,是大紅綢子的周圍滾著白邊。」 亞英道:我就問的是這個人,她姓黃,也許她說是我本家,就不知道她報戶口,報的姓什麼?宗保長笑道:「她不住在這裏,這裏五十二號有家姓張的,她常來她們家作客。她是位小姐嗎?有時候她同一個穿洋裝的人,同去同來。那人好像是她老闆,又好像是她兄弟。」 亞英心裏倒跳了兩跳,但強自鎮定著,笑問道:「你是根據哪一點觀察出來的呢?」 宗保長道:「要說是她丈夫吧,那人年紀太輕,還是個小娃。要說是她兄弟,兩個人親熱得很。我長這麼大歲數,沒看到哪個兄弟姊妹會有這樣親熱的。」 亞英聽到這裏,覺得有點路數了。正待跟著向下問,只見一個穿舊布大褂,赤著雙腳的人,黃黝的臉上,眉眼全帶了愁苦的樣子,抱著拳頭,向宗保長拱了拱,帶著慘笑道:「宗保長,這件事,無論朗格,都要請你幫幫忙。」 說著,他那只滿生了雞皮皺紋的右手,伸到懷裏去摸索了一陣,摸出一卷鈔票,顫巍巍地送到他面前來。宗保長向亞英看了一眼,臉上似乎帶有三分尷尬,卻不接那錢,手扶了嘴角上的煙嘴子,斜了眼看那錢道:「不忙嗎,好歹我把東西替你辦來就是。」 那人已把錢掏出來了,怎敢收了回去,便走向前半步悄悄地將鈔票放在桌角上。宗保長道:「就是嗎,耍一下兒來。」 那人鞠著半個躬,然後走了。 宗保長斜靠了桌沿坐著,銜了紙煙嘴子,要吸不吸的看著那人走出茶館去,然後回轉頭來向亞英笑道:「地面上事真羅連得很,買柴買米都要保甲作證明,吃自己的飯,天天管別個的閒事,這個人就是托我買相因家私的,你看,又是來羅聯的。」 說著,他扯出嘴角上的煙嘴子,向茶館外面指了去。 亞英向外看時,共來三個人,一個短裝,兩個長衣,都像是小生意買賣人的樣子。他們走進門來同向宗保長點著頭。宗保長站起來相迎,說了句「吃茶嗎?」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向他陪著笑道:「我們還有事,說兩句話就走。還是那件事,我們這三家,打算共出一個人,要不要得?一家出人,一家出錢,一家出衣服……」 宗保長不等他說完,把頭向後一仰,微翻著眼道:說啥子空話!你們以為是我要人,我要錢,沒有把公事給你們看!那另外兩個人已經走到裏面去了,其中那個穿短衣的人叫道:「宗保長請過來嗎,我和你說嗎。」 宗保長隨手將那卷鈔票拿起,揣在身上,向亞英點了個頭,說句請坐下,自向裏面去了。 亞英遙看他四個人唧唧咕咕地說了一陣,那宗保長的臉色緊張一陣,含笑一陣,頗有點舞臺作風。心想:這些來找保長的人,似乎都有點尷尬,大概是為了有生人在這裏,所以見面說話,老是半吞半吐的。為了給人家方便,還是自己走開吧。正待起身,卻見一個半白鬍子的生意人,身穿半新陰丹大褂,罩著了舊羊皮袍。頭上照例戴一頂入門不脫垂邊醬色舊呢帽,而呢帽裏面還用一條手絹包著頭,這可以說頭上是雙重保護,而下面呢,卻是赤了雙腳,踏著一雙新草鞋。他手上捧了一疊紅紙帖,口裏叫著「保長」,徑直向裏面走來。 亞英想這又是新鮮,且看看是什麼玩意。立刻聽到宗保長笑了出來,連道:「王老闆,你來得正好,你來得正好。我帶你來請教我老師。」 說著,把那個老頭直引到亞英面前來。亞英站起來讓坐時,宗保長道:「區先生,不要客氣,我正要向你請教哩。」 那王老闆手捧著紅紙帖兒連連地拱了幾下手道:「請教,請教!」 亞英笑著望了宗保長道:「貴地方上的事情,我可百分之百的外行。」 宗保長拉了亞英的手坐下,又遞上一支紙煙,然後笑道:「不是區先生來了,我硬是不曉得怎樣下筆咯。這個月十六日,是我祖老太太一百歲生日,地方上一班朋友,硬要替我熱鬧一下,我朗格都辭不脫。」 亞英不由把身子向上升了一升,問道:「一百歲,那應當熱鬧一下子呀。這是陪都的人瑞,不但朋友們要熱鬧一下子,而且還應當呈請政府給獎呢。」 宗保長道:「不對頭,要是我祖老太太還活在世上,那還用說,自然要向政府請獎。他們是替我老太太作陰壽,為啥子要作陰壽呢?我這位祖母二十多歲守寡,守到七十歲,硬是苦了一輩子,朋友說趁她老人家這一百歲的日子,請請菩薩,念一堂經,讓她早升天界。我想,我現在混得有一碗飯吃,也是這位過世的祖母保佑的,她在世的日子很喜歡我,等我長大成人,她又去世了。我沒得機會盡我的孝心,如今給她作個百歲陰壽也好,我這樣一點頭,朋友們就駕試起來羅。這位王老闆,是前面這條街上的甲長,他就最熱心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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