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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〇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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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英躊躇了一下道:「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,我也是受了朋友之托,說我曾在這地方住過家,請我和他打聽打聽。要不然我又何必管這閒事呢。」 宗保長看了亞英滿臉不自在的樣子,因道:「區先生你聽我說,我一定負責給你調查清楚。你若是自己去,倒反是有許多不便。」 亞英想著他的話也是對的,便無精打采地走了。 只是這件事,怎麼著也覺心裏拴了個大疙瘩,分解不開。尤其是被青萍驅使著去訛詐了姓曲的一次,成了從前上海租界上翻戲党的行為,衣冠楚楚的青年,竟會幹這樣無聊的事!若是讓那位教育家父親知道了,也是極不可饒恕的罪過。因之回到旅館裏去,並非生病而卻睡倒在床上,爬不起來。 次日早上,李狗子夫婦雙雙來拜他,一見他愁眉苦臉的,雙腮向下削瘦著,蓬了一頭頭髮,斜支了兩腳坐在沙發上,他們一推房門,就同時的「呀」了聲。李狗子道:「聽說你下鄉看老太爺了,猜著你還未必回城了呢,怎麼病得不像樣子了?」 亞英站起來招待一陣,一面笑道;「我也不過心裏有點不痛快,並不覺得有什麼毛病,真不像個樣子了嗎?」 李太太坐在他床上,對他整理好了的被褥看看,又對他臉上看看,笑道:「莫聽他亂說,不過有點病容,隨便朗格,也比他好看得多。」 李狗子穿了一件絲棉袍子,罩了件藍布大褂,摘下帽子,露出那顆肥黑的和尚頭,越顯著當年的土氣未除。他伸出粗大的巴掌,由後腦向前一反抹,再由額頭上抹向下巴來,笑道:「這區先生不是外人,若在別人面前一打比,我除了不好意思,還要吃醋呢。你不要看我長相不好,我良心好,就得了。」 李太太笑著站起來,在丈夫身上打了一捶道:「龜兒,你亂說!」 在她這一笑中,亞英又發現了她有了新的裝飾,便是嘴裏又新鑲了一粒金牙。他心裏這就想著,男子們真是賤骨頭,口裏儘管說生活程度高,日子不得過,只要吃上三頓飽飯,就要找個女人來拘束著自己。這位李太太,不但身無半點雅骨,而且也不美,李狗子是把她抬舉著入了摩登少婦之林,而她還時刻把丈夫看不入眼,就憑她這一粒黃澄澄的金牙,在豬血似的口紅厚嘴唇裏露出,就讓人感到有點那個了。他心裏如此想著,倒是臉上愁雲盡開,噗哧一笑。李狗子笑道:「你笑我們兩口子耍骨頭嗎?你看我們倒是千里姻緣一線牽,感情不壞。她罵我長相不好,彼此相信得過,我倒不怕有什麼人會挖我的牆腳。」 亞英指著他笑道:「李兄,隨便說話,也不怕有失經理的身份!」 李狗子兩手一拍道:「我們自己弟兄,怪要好的,在你面前我還端什麼身份。」 李太太對於「挖牆腳」這句下江土話,並不懂得,卻也不來理會。隨手將床上被褥翻弄兩下,又將枕頭移開看看,因笑道:「在旅館裏無論怎麼樣,也不如在家裏安逸。區先生你今天不要推辭了,就搬到我家去住吧。」 亞英正要用話來推辭,李狗子道:「我真想不出你為什麼不肯搬到我家去住?除非你說是個年輕小夥子,我又有個漂亮老婆。」 亞英笑著「哦喲」了一聲,站起只管搖手。這話李太太可懂了,她正了臉色道:「區先生,你一定要搬到我們那裏去住,哪怕住一天都不生關係,你要不肯,那真是見外了。從今以後我們沒得臉面見你。」 說著她真把那帶了金鐲子和寶石戒指的手,摸了兩下臉。亞英真覺得他夫妻兩人的話,有些令人不忍推辭。同時住在這旅館裏,刺激實在太大,這兩位雖然是一對混世蟲,心田倒是忠厚的,像黃青萍那樣滿口甜蜜蜜的人,就決沒這樣實心眼子待人,心裏這樣想著,態度也就軟化了。笑道:「並無別故,只是我不願打攪。」 李狗子夫妻同聲說談不上,而李太太尤其熱衷,見他有了三分願意,竟不徵求同意,就叫了茶房來結帳,一面就替他清理零碎物件。李狗子笑道:「你看這位年輕嫂子,多麼疼你。你若是不去,你良心上也說不過去。」 亞英急得亂搖手笑道:「李兄別開玩笑,我去就是。」 李太太聽說亞英願去,很是高興,立刻幫助著他將行李捆好,雇了人力車子,就把這位嘉賓迎接到家。 主人已經老早替他預備下一間單獨房子的,除了床鋪不算,還有供給寫字漱洗的家具。客人在這裏小住,那總算是十分安適的。亞英為了這一點安慰,在李家休息了兩天,又和李狗子商量了一番生意。覺得上次所遇到的梁經理,總算十分看得起自己,卻為了青萍的事完全耽擱了,現在應該打起精神來,再去在事業上努力。像李狗子這樣一個在南京拉人力車的,一個大字不識,也就掙起了一番世界,雖然發財是有機會的,不分日夜的把心血放在女人身上消耗,機會怎麼會來,他這樣想了,就決計再去拜訪梁經理一次。 這時他忽然記起,托宗保長打聽的消息,應該有了個段落,那是自己大意,那天並沒有把住址告訴他。說不得了,還是去拜訪他一次。他這樣想著,就向那茶館走來。他直走到茶館不遠,才發現了是宗保長祖母百歲陰壽之期。那茶館暫時歇了業,裏裏外外許多副座頭,都搬上了酒席。不但是這個茶館,就是左右隔壁兩家小店面,都已被酒席佔有了。男女老少占滿了每一副座頭。在茶館裏面,遙遙看到設了座壽堂,像作陽壽一般,有壽幛壽聯,還有系了紅桌圍的桌子,上面香煙繚繞的供著香燭。並沒有什麼和尚道士做佛事,這倒讓自己躊躇起來,還是向前,還是退後,向前必須參加恭賀,而恭賀這死去幾十年的人,又當怎樣措詞? 正是這樣為難,只見宗保長穿了一件新的青呢中山服,不打赤腳了,穿了一雙烏亮的皮鞋,滿臉的紅光,由茶館子裏跑出來,老遠的點著頭叫道:「區先生來了,硬是不敢當。」 亞英沒法子,只好連說「恭喜」,隨著主人走入壽堂,向壽幛三鞠躬。一進去,早已看到那右角落上列了一桌橫案,上面陳設著貼了紅紙條的帳簿,還有筆硯算盤等項,不用說,那張帳桌,也就是今日這個盛舉的最大目標。也正有人走到那裏遞上紅紙套。據守那個帳桌的人,也就是那位老搭檔王甲長,人家雖然一把鬍子,今天也換上了青呢中山裝和皮鞋。 亞英想著決不可以裝馬虎,奔到桌邊,向王甲長遞上一疊鈔票,宗保長這就跟過來了,搶過鈔票,向他大衣袋裏一塞,笑道:「區先生,你今天肯光顧,就給了十二分的面子了,厚禮我決不敢受,來來來,請裏面吃茶。」 宗保長一表示這拒禮的堅決態度,就有三個衣冠整齊一點的人,一擁而上,將亞英包圍,都說「請裏面坐」。而且鄰近這帳桌一個席面,全席的人也站了起來。 他心想人家真有點派頭,說話大概不會虛謙的,又只好相隨著到裏面去坐。好在這個場面,卻也值得欣賞,也可以想到《水滸傳》上形容晁保正稱托塔天王是有些道理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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