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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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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頭看時,正是陸神洲先生,他穿著嗶嘰袍子,微挽兩隻袖口,右手兩個指頭夾了半截雪茄,走將進來。西門德這又重新放下帽子與手杖,和他握著手笑道:「不是我又要走,我聽到先生陪客說著話,一路說了出去,我以為陸先生已出門了。」 陸神洲笑道:「我老陸縱然荒唐,也荒唐不到如此。明知道我所約的朋友,已經來了,我不打個招呼就走嗎?」 他說時,不住格格的笑著。再把客引進內客室。他今天算是特別客氣,竟把放在茶几上的一盒雪茄,捧著送到客人面前敬煙,笑道:「這是外國貨,不是土產,口味很純。我是按照『泡我的好茶』例子敬客。」 西門德彎腰取了一支,說聲「謝謝」。看主人滿臉笑容,撅著那一叢掩不到上嘴唇的小鬍子,料著他高興頭上,這雪茄是「我的好茶」,大概不假。於是和主人對坐沙發上笑道:「我沒有想到還有比我還早的客。」 陸先生將兩腿分開,微微地伸著,人向後一仰,靠了椅子背,吸了一口雪茄噴出煙來,笑道:「這客人是昨天晚上來的呢,足足鬧了一晚。」 西門德擦了火柴吸煙,裝出不大注意的樣子,問道:「那麼,昨天晚上公館裏有個局面了?」 陸先生道:「誰說不是。我倒不喜歡賭錢,但朋友找到我頭上來,我也從不推諉。輸個百十萬元,也不至於餓飯,又何必戴起假面具來裝窮?我覺得一個人作事,最重要的是要有興致,有了興致,作事不怕艱苦,也不怕失敗,可以繼續努力。若是沒有興致,苦命去掙扎,事情就不會作得好。就是成功了,那也不安逸。所以我這個人,終年到頭在正經工作,同時終年到頭也就在荒唐遊戲。哈哈!博士你是心理學家,你覺得我這種說法是心理變態嗎?」 西門德雖和他見面機會少,可也認識多年了,向來沒有見他這樣過分的放肆說話,因笑道:「陸先生的處世哲學,那還有什麼話說!」 他兩指夾了雪茄,指了客人笑道:「你這話有點罵人。『處世』這兩個字,仔細研究起來,就有點問題。若是處世還有哲學,這個人一定就是老奸巨猾。」 說著昂頭哈哈大笑一陣。 西門德看他這樣子,一定有件極得意的事,若照他昨晚上在家裏賭錢來說,應該是贏了錢。可是他這個人輸百十萬不在乎,贏百十萬也不在乎,若說他贏了幾個錢,高興到這樣子,那真是罵他了。既然摸不著頭腦,暫時也就不去說什麼,默然地向主人笑著。陸先生見聽差走來換茶,便向他道:「預備一些點心吃,將咖啡煎一壺。」 然後掉轉臉來,向西門德道:「沒有事嗎?我們長談一下,我有兩件事和你商量商量。」 博士道:「我是奉召而來,把所有的事早已放到一邊了。」 陸先生笑道:「客氣,客氣。博士,你應當看得出來,我不是個糊塗蟲。雖沒有博士頭銜,好歹是個大學畢業生吧。而且還兩次喝過洋水,豈有人家對我態度,我還不知道之理。像教授們當面也許稱我一聲陸先生,後面還不是罵我大資本家財閥,甚至買辦階級。別的罷了,這『買辦階級』四個字,我決不承認。我生平就討厭的是這一路人才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陸先生既沒有進過外國人辦的洋行,又沒有和外國人合作經營商業,這『買辦』一個名詞從何說起。」 陸先生吸了一口煙,噴了出來,然後搖了兩搖頭笑道:「那有什麼辦法。社會上對於有碗飯吃的人,喜歡眼紅。他們提到我們這所謂資本家,打上兩拳,踢上兩腳,痛駡我們幾句也頗可解恨。老實說一句,我們經營一點實業,都是與國計民生有莫大關係的。若說應該赤了腳,光著膀子去挑擔子,哈哈!博士你能這樣去幹嗎?哈哈!」 西門德笑道,「一個人在社會上混,要混得方方面面滿意,那是難能的事。」 陸先生吸著雪茄,昂頭微笑了一陣,然後左手夾了雪茄,右手伸出四個指頭,向空中一伸,笑道:「當今社會是『四才子』的天下,第一等是狗才,第二等是奴才,第三等是蠢才,第四等是人才。你想我們在這『四才子』中,應該是位居第幾等吧?」 西門德對於這個問題,倒不怎好答覆,也只是吸著煙微笑了一笑。陸神洲道:「你或者不明白這個說法,讓我來解釋解釋。所謂第一等狗才雲者,那就是像狗一樣的人,給人家賣力,給人家看家,而所得的,都只是些肉骨,然而他最勢利,看著穿得壞一點的人,就得疑心他是小偷,是叫化子。這樣最能得著主人的歡心,慢慢的也會熬到吃肉湯拌飯,睡舒適的狗窩。若是洋狗,還可以和主人同坐一輛汽車。這種人不能有一點人氣,見了主人,你愛怎麼玩弄就怎麼玩弄。可是見了別人,更沒有人氣,橫著眼睛,恨不得把人吃了。這種品格,非天生不可,我們當然學不會。但有了這種品格,倒是人生幸事,誰見哪個主人把喂的狗轟了出去呢。」 主人是說在興頭上,喝過了半杯咖啡之後,鉗著碟子裏的火腿麵包,舉了一舉,笑道:「這個在你看來是火腿麵包,可是到了奴才眼裏那個說法另是一樣,必須主人說了這是火腿麵包,奴才才能說這是火腿麵包。假如主人說這是花生糖,那就得跟著說是花生糖。不但此也,別人答說,這是火腿麵包,你也必須予以駁斥,說他錯了。抱了這個準則作去,倒也不怕進身無路。但得罪主人之處究也難免,因為他只有奉承人的資格,而沒有供玩弄的資格,此其有別於狗才也。博士,我們讀聖賢書,所學何事?難道還有這樣厚臉去作奴才嗎?」 他說著,放下了麵包,又捧起咖啡杯子來慢慢地喝著。西門德笑了點著頭道:「妙論妙論,這應談論到第三等蠢才了。這是哪種人呢?」 陸先生捧了杯子一口將咖啡喝完,放下杯子來頭搖了幾搖,笑著歎氣道:「所謂蠢才者,我輩是也。沒有什麼治平之策,也沒有什麼驚人之筆,更也談不到立什麼非常之業,但有一樣好處,就是埋頭苦幹。在苦幹情形之下,不識炎涼,不計得失,所以常弄得吃力不討好。其實真正和國家社會盡了一分力量的正是此輩。此輩並非不知弄些花樣,討人歡喜,但幹得起勁,就幹了下去。『介之推不言祿,祿亦弗及,』竟致放一把火,把自己燒死,其蠢不可及也。」 說著,又連連搖了幾搖頭。博士笑道:「這我就有點不敢當。」 陸先生笑道:「那麼,你就應該列入第四等,是一位人才了。人才更是丟在陰溝裏的。」 博士這才明白陸先生是發牢騷,全篇談話重心,大概就在「祿亦弗及」四個字上。陸先生有錢,也相當有聲望,就是政治癮過得十分不夠,小官他自不能作,而大官沒有獨立門戶的職位,他也不屑於作。因此,他就像那自負甚高的老處女一樣,高不成,低不就,以致耽誤了青春。但他對於青春之耽誤,不肯認為是自己挑選人才所致,而是別人對這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不來追求,所以他儘管日子過得很舒服,也可以參與政治,只是沒有抓著印把子,有些不服氣。他既是可參與政治,面對政治舞臺上那班角色也都領教過,覺得自己所知道的實在比他們多,何以大官讓他們作,而不讓我作,這個理由解答不出來,他就常常要發牢騷了。 西門博士知道他這個境遇,自也知道他是什麼心理,便笑道,「既然如此,我還是列入第三等吧,可是列入第三等,我又把什麼比陸先生呢?」 陸神洲對於這一點,倒是自負,放下咖啡杯子,又取了支雪茄在手,擦著火柴吸了。然後架起腿來,向沙發椅上靠著,從容地笑道:「自然,就是蠢才這裏面也分個幾等。我大概要算是頭等蠢才了。」 西門德聽到這裏,覺得和他也不便過謙,若不承認是蠢才,那就只有去作奴才。於是含笑默然地吃著點心。陸先生道:「我今天約博士來,倒是有點事商量。剛才這番話,我們可以揭過一邊去,管他幾才子,我們倒是作點事情給人看是最現實。我不能瞞你,我現在的生活,一大半是靠著阿拉伯字碼。博士也跑了一趟仰光,對於這項工作是否感到有興趣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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