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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〇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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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德笑道:「我今天決定不過江,也不花錢,陪著太太在家裏享受一天。」 亞英歎著氣贊了一聲道:「唉,人生幸福!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你那幸福還小嗎?重慶市上最漂亮……」 亞英不等她說完,問道:「難道這件事,你二位會不曉得?你們的高足弟子飛走了。」 西門德夫婦聽說,都同時的驚訝著,說是沒有知道這個消息。亞英先把青萍出走的情形,告訴了,然後再把在宗保長那裏所得的情報說了一遍。在這說話期間,西門太太已是斟了兩次熱茶,送到亞英面前。他是相當興奮,像作夾敘夾議的大篇論文,說了個不斷,也就隨時端著茶喝,把兩次茶都喝光了。 博士把話聽完了,抓了把花生米,送到他面前,笑道:「小兄弟,不要放在心上吧。不是我事後有先見之明,當你那回訂婚席上,我不期而會的參加了這個典禮以後,我就相當的疑心。但我知道你很深,你既不是大腹賈,又為人很精明,料著她也圖謀不著你什麼,既不圖謀你什麼,婚姻反正也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。因之,我們儘管覺得這是個奇跡,但也不想會有什麼意外,所以並沒有對你說什麼。而且在你極高興的時候,也不便向你頭上澆冷水。」 西門太太又斟了一杯茶,送到亞英面前,笑道:「二先生,你不要著急。青萍為人,我是知道的,年輕好玩,任性慣了,不願受什麼拘束。若說她願意這樣漂流下去,不找個歸宿,那也看上去不對。也許她找著一個什麼好玩的機會,到仰光去小住幾天。同時也許是在重慶拉的虧空太多了,到了圈子兜不過來的時候,不得不一走了之。對於你,我想她是丟不下的。」 她說時,態度很自然,架了腿坐著,左手鉗了一隻鴨翅膀,右手把翅膀上撕下的肉,慢慢地送到嘴裏來咀嚼。 亞英見她的態度十分自然,好像很有把握,便突然站了起來。望了她問道:「西門太太事先得著她什麼消息嗎?」 她道:「我沒有得什麼消息,你不要多心。我夫妻是你們訂婚時候的見證人,假如你們的婚事,有什麼問題,我還有個不通知你的道理嗎?亞英搖著手笑道:師母,你這樣一說,我……」 西門德起身拉著他坐下,笑道:「我非常的諒解你,你的心緒很亂,你所以要問我太太那一句話,你正是得著一線光明,以為青萍會回來的。這不但是你這樣想,她這樣想,我也是這樣想。不過只是想想罷了,至於事實,我們都沒有根據的。」 亞英坐下來向他夫妻二人望著,端了茶杯在手,慢慢地送到嘴邊呷著,默然沒有作聲。西門德道:「這個問題,暫且可以不談,談也無法挽救。你來得正好,今晚就下榻在我這書房裏,我們可以作長夜之談。我有點新的生意經,和你商量商量。」 亞英慢慢地喝著茶,喝一口,放下杯子來凝神一會,直把那杯茶翻出杯底來朝了天,點滴都喝光了,才將杯子放到茶几上,按了按,向西門德道:「那宗保長所說同她來往的人,我疑心是李大成,這個人是博士常看到的,覺得我這個疑心不錯嗎?」 西門德看了太太一下笑道:「這個我不敢說,我不是推諉,因為第一,他的確得過青萍的幫助。但他們是同學,這也無足為奇。第二呢,在你現在的心理上,任何可疑的事,都會疑到李大成身上去,那也是應當的。」 亞英笑道:「博士,這是外交辭令。唉!寧人負我吧。說什麼呢。」 情不自禁地把那空茶杯子,端了起來,直到快送到嘴邊上,才發現這是空杯子,便放下來。 西門德笑道:「老弟台,不要再談這個問題了。她回來不回來,誰都難說。除了你自己也追到仰光去,並無什麼良法可以把這個問題解決。你空發愁幹什麼?不如我們把心放在事業上,事業幹好了,婚姻問題並非是不可彌補的缺陷。你要知道錢是萬能的呀!」 西門太太道:「二先生,真的,你留在我們這裏,談一晚,老德真有一個新的計劃。大概亞傑在這兩天快到了。等他來了,把那批貨賣了,或者我們在重慶另建一番事業,或者索興大家到南洋去。」 這句話是亞英最聽得入耳的話,立刻又站了起來,問道:「怎麼著?博士還有什麼偉大的計劃?我們還能全到南洋去嗎?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那你就可以到仰光去了,好不好?」 博士點了頭道:「不開玩笑,我真有點新計劃。據我看,我們這抗戰的局面是長期的,我們原來打算到四川來躲躲暴風雨的想頭,決不可再有。我們也就應當想著適合這個環境去應付。」 這晚,西門德果然談出一大篇新事業議論。他以為現在這樣跑進出口生意,雖可以找幾個錢,也就是鬼混幾個錢而已。自己念了一輩子的書,作這種市儈人物,未免太看輕了自己。現在和讀書的朋友,就一日比一日疏遠。到了戰後,那簡直就和知識分子絕緣了。戰後雖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世界,但博士究竟還是可寶貴的頭銜。現在儘管找錢,這知識分子的身份,也必須予以保留。不然的話,到了戰後,還真正的去與市儈為伍不成? 亞英知道了他這意思,便對他說:「我原是學醫未成的一個人。照著現在大後方缺乏西醫的時候,我不難冒充一位醫學博士,掛起牌子來行醫。但我沒有那個殺人不用刀的膽量,家父也不許我那樣子。我原打算弄一筆錢,繼續學醫,現在我更有這份決心,非去學醫不可。」 博士道:「那好極了。我們的路子相同,我也是打算到國外去一趟,而且帶了太太同去。回來之後,還是從事文化事業。如辦文化事業,也少不得拉上幾個資本家作董監事。現在我路上有幾位活躍的巨頭,都還可以聯絡得上。第一就是原先要我合作的陸神洲陸先生。我原以這位先生架子太大難於伺候,以後我就打退堂鼓了。現在我已瞭解了他,其實他是太忙。而且他那架子,已養成了習慣,倒不是對付哪一個。最近在一處宴會上,遇到了他,他再三約著我重新合作。而且他聲明了合作的事業,一定是與文化有關的。我約了明天一大早去見他,假如說得攏,我們一塊兒合作。也就是說,我們一同轉變。」 亞英道:「海闊天空的說句文化事業,到底是哪個部門,從哪裏合作起呢?」 西門德笑道:「請你明日上午在我這裏休息半天,我趕回家來吃午飯,一定給你一個圓滿的報告。」 亞英雖不要聽這個報告,但知道李大成的家也就住在附近,自己對於青萍的那些幻想並沒有除掉,也就願意在這裏耽誤半天,以便著手調查,就答應了博士之約。 次日早上七點鐘,西門德就果然渡江去拜訪陸先生。「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」,他有一個長時期不來見陸先生,陸先生的排場也就更加大了,第一就是公館的大門,改了東西轅門式的雙門,在門裏面坦地上有一條中半形的水泥路聯絡著,這對於坐汽車來拜訪的朋友,非常便利。汽車由東轅門走進來,可以不必掉頭,兜半個圈子由西轅門開出去。這坦地的花圃裏面,第二重門也加上了通紅的朱漆,頗有北平朱門大宅的派頭。博士進去一看,連傳達先生也神氣多了。穿著呢制的中山服,口銜紙煙,坐在一張半邊式的小寫字臺上,審查人名登記簿。博士看到這份氣派,也就不能不應付他的排場。於是掏出一張名片,交給他道:「我是陸先生親約著來談話的。」 那傳達看博士身穿精緻西裝,徑直就把他引到內客室裏來。這裏另有個聽差,向前招待。傳達把名片交給他,很放心的出去,他並沒有考慮這個客人,是否主人願意見的。 聽差敬過了茶煙,將名片送進了內室,不多一會就聽到陸先生和人說話出來。聽那聲音很是高興,但他並未進客室來,直和人說話說了出去。博士心想糟了,主人必然是出門去了。他這位忙人,出去之後,知道什麼時候回來,這種大資本家一直是這樣把旁人看得極渺小卑賤,他約了我來談話,遞進名片,倒反是走了。現在的西門德大非昔比,我也有幾個錢,也有幾個外匯,根本我不用得依靠財閥吃飯,你走我不會走嗎?想到這裏,也就立刻站起身來,走出客廳的門廊,將架子上的帽子和手杖取過,還不曾轉身,只聽到身後有人咦了一聲道:「怎麼著,博士要走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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