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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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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太爺笑道:「這又何必戰時,這個世界,就是這麼回事,被人抬的還不是抬人。」 西門德在路上來回地走著,默然了有兩三分鐘,先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,隨後笑道:「老太爺,回到我家去煮一杯咖啡,慢慢談談這一問題吧。」 老太爺看他的情形,似乎這裏面,藏著一個問題。因道:「博士還有什麼感慨嗎?我覺著我們這兩家老鄰居,今昔相比,可以躊躇滿志了。我是個很知足的人。」 說著話,三個人慢步向原路走回來。博士在前引路,笑道:「我又何嘗不是一個知足的人?近來我那位夫人有點兒精神失常。我也就感到生活環境變得太快,也並不是一件什麼好事,我們教書的人,原來真少和人抬轎,偶然抬一抬校長或院長,自己都有點勉強。於今就不行了。」 亞英笑道:「那麼,博士是說這回到香港去,是給陸先生抬轎?」 他笑道:「同時,也是給太太抬轎呀。太太在重慶住得膩了,要想到世外桃源去玩玩,我得抬她一肩。」 老先生笑道:「若把和太太服務,都列入抬轎之列,那就人生在世,無往而不抬轎了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可是這抬轎是個樂子。所有天下的男子,都願和女人抬轎的,你看許多名女伶與交際花之類,不都是男子抬起來的嗎?」 他說這話時,還特意回轉頭來,向走在最後的亞英看了一眼。亞英怕他跟著向下開玩笑,只是偏過頭去,不敢向他正視。西門德微笑著會意,也就默然的在前走。大家順了石板路走,未曾分途走向西門寓所。不大介意的,卻踏上了江邊一條小街。因為是接近過江渡口所在,店鋪相當熱鬧。巷口一家吊樓茶館,鬧哄哄的坐著茶客。因為這很可引起行人的注意,西門德不免停腳向裏張望了一下。他原無意尋找那一個人,卻在這時有人高聲喊著老師,隨聲在茶座叢中,站了起來。大家看時,是個穿西裝的小夥子。博士向他點了點頭,他迎著走到屋簷下來,又向老太爺鞠了半個躬,稱聲老先生。老先生問他貴姓時,西門德道:「他叫李大成,到府上去過的呀!」 這李大成三個字,卻由亞英耳朵裏直打入心坎裏去,原來就是他,他不就是在江邊賣橘柑的小孩子嗎?順了這個念頭,向他再檢查一遍。見他身穿淡青帶暗條紋的西服,裏面是米色的毛織背心,拴了紫色白條領帶,手指上還帶了一枚金戒指呢。一個賣橘柑的小販,哪裏來的這一身闊綽?很快的他就想到青萍代自己買衣物這件事上去。他心裏一陣難過,把西門德和他談的話全沒有聽到。及至自己醒悟過來,前面兩個人,已走開好幾丈遠了。李大成呢,也走回了茶座。 他站著想了一想,也就跟著走進茶館來。李大成占著的這個茶座恰好並沒有他人,他徑直的走向這裏。李大成見了他,立刻站起來點頭,臉可漲得通紅,說不出一句話。亞英看他這情形,心裏明白了問題的一半。但看他躊躇不安,卻又不忍給予他難堪,便微微地點頭道:「你認得我嗎?」 他道:「你是區二先生。」 那聲音非常之低微。亞英笑道:「沒事,我不過和你談談。我找你兩三天了。坐著,坐著。」 於是兩人對面坐下。 李大成大叫著泡茶來,表示一番敬客的樣子。亞英且自由他,笑道:「你不要疑心,我找你兩三天,並沒有什麼和你為難之處,只是要向你打聽消息!你知道她到哪裏去了嗎?」 李大成道:「我也不大清楚,只是在朋友那裏得的消息,說她坐飛機走了。」 亞英道:「難道說,事先沒有告訴你一句,臨走你也不知道?」 李大成道:「她臨走的那幾天,我只在街上碰到她一次。她說是忙得很,並沒有工夫和我在一處,叫我回南岸等著她。她會過江來找我。過了兩天,我到城裏去才知道她走了。」 亞英道:「奇怪,她竟沒有給你一封信?」 說時,茶房送了茶碗來,李大成叫他拿一包好香煙來。亞英望了他,見他面上的紅暈,並沒有退下,兩眼不定神,滿帶了恐懼的意味。因搖搖頭笑道:「不要害怕,我也犯不上和你為難,我們都是抬轎的。」 李大成默然,挑選面前一堆殘剩的葵花子,送到嘴裏去咀嚼。茶房送著香煙火柴來了,他抽了一支敬客,並代擦著火柴,起身給客點煙。他自己雖然坐下,並不吸煙。亞英越發就不忍把言語逼他了。因吸著煙沉思了一下,和緩著顏色笑道:「你當然知道她和我訂了婚。可是我很尊重彼此的人格的,小兄弟,你沾我的便宜不小哇。」 李大成聽到這裏,臉越發的紅了,紅暈直漲到耳朵根下去。他低聲道:「不,不!我決沒有沾二先生的便宜。她和我原是早已訂婚了的。」 說著,他舉起手來,將那金戒指向亞英照了一照。亞英道:「什麼?你們也已經訂了婚的?」 說著,睜眼望了他的臉色。他臉色正了一正,似乎覺得理直氣壯一點,因道:「訂婚很久了。不過她不許我告訴人。」 亞英道:「你為什麼和她訂婚……」 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後,自己立刻也就覺得荒唐。他又為什麼不和青萍訂婚?姓區的為什麼可以問這一句話?男女之間,到了那個程度,自然要訂婚,訂婚上面,根本沒有為什麼。有之,就是要結婚了。 他這樣一個感想跟著一個感想聯想下來,竟是情不自禁的,隨著一笑。李大成先被他一問,頗有點愕然,及至他自己也笑,更是愕然,望了他不知道他意思何在。亞英接著笑道:「對不起,我是受了刺激很深,言語有點孟浪。你大概知道她和我也已經訂婚的了。」 李大成和他談了十來分鐘的話,已發覺他並沒有什麼惡意。因捧起碗來喝了一口茶,接著道:「這件事,她一直是瞞著我。這用不著我說,二先生也會明白。她已經和我訂婚在先,怎能又去和別人訂婚呢?後來我在西門老師那裏得了消息,我非常之奇怪。」 亞英道:「你沒有質問她嗎?」 李大成又捧起碗來喝了口茶,而且把那盒紙煙在手上盤弄了一陣,眼望紙煙盒道:「我不能瞞你,我一家人都倚靠她挽救過的。起先我沒有那勇氣敢問她,不過在我的態度上,她也看出我有什麼話要說似的。她倒先問有什麼話,到過西門老師那裏沒有?我告訴她去過。她說那我明白了,他們告訴你,我已經和區亞英訂婚了吧?那有什麼關係,是假的呀!」 亞英聽了這話,臉色變動了一下,但是他依然強自鎮定著,微笑了一笑,鼻子也哼了一聲。大成道:「你莫見怪,這是她說的,不是我說的。」 亞英笑道:「我知道是她說的,我也不怪你。」 說著,很從容的又取了一支紙煙吸著。笑道:「你儘管說,以後你怎樣說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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