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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▼第五回 諂笑逢迎挑燈照憔悴 饑腸驅迫敷粉學風流

  當胡嫂子那樣拒絕賈多才的時候,這小西天一個最工心計的茶房叫小紀的,正在一邊閑看著,他這就向胡嫂子笑道:「喂!你是窮瘋了嗎?」

  胡嫂子正因賈多才說了她兩句,氣不過,身子也站不住,手扶了院子門,向賈多才的去路望著,於今見小紀也來說她,便瞪了眼道:「窮倒窮,瘋可不瘋,老娘心裏,比你們這娃娃明白。」

  小紀冷笑道:「你還說你明白呢,一個人無論如何,也不會得罪財神爺吧?你知道剛才這位賈先生幹什麼的,他可是銀行裏的人呢。他那洋錢,真是用把抓。」

  胡嫂子向小紀周身打量打量,看他是不是撒謊,沉吟著道:「憑他那個樣子,會是銀行裏的人?」

  小紀道:「銀行裏的人怎麼樣?臉上都貼著鈔票嗎?」

  胡嫂子道:「銀行裏的人,臉上就算不貼鈔票,那可是紅光滿面,頭也大,臉也圓,這個人可是個瘦子。」

  小紀舉起右手,將中指和拇指夾住了一彈,對著胡嫂子臉上拍的一下響,笑道:「你少誇自己知道事吧!如今有錢的人,不像從前,長得胖豬一樣了,他們日夜想著,怎麼的在錢上掙錢,人都想瘦了。越是大有錢的人,現在倒越容易瘦。」

  胡嫂子笑道:「這樣說,你也該有十萬八千,你不是很瘦嗎?」

  小紀正了臉色低聲道:「我並不是說笑話,這位賈先生,實在的有錢,你現在不是替你那親戚,要找個有錢的主嗎?他也正有心想在西安找一個人,你們兩下裏兩好湊一好,正是好不過的事,為什麼把他得罪了。」

  胡嫂子見他正正經經地說了,倒有幾分相信,便道:「他真個有錢嗎?」

  小紀將身子向後一仰,脖子一歪,口裏囉囉了兩聲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哩?他是錢行裏的人,會沒有錢。你不信,可以到我們賬房裏去調查調查,看他是不是有錢。我並不是貪圖你什麼,想給你拉攏。這為的大家都是窮人,和你提醒一聲兒。大概你們親戚作成了的話,紅媒還是你呢,輪不到我小紀頭上來吧?」

  說到了這裏,他又做了個鬼臉子,將舌頭一伸。胡嫂子仔細想了想,小紀這話,許是對的。不聽到月英也說過,有個姓賈的,是開銀子店的嗎?他們不知道什麼叫銀行,所以叫銀子店。他回想過來了,再看院子裏已沒有了人。她心裏又想著,也不要把這件事太看死了,越是有錢的人,越不肯胡花錢,別看那是銀行裏的人,要他拿出一千八百,大概還是不容易。

  這後院裏那個姓張的,看那意思,倒很想月英,我還是向他那裏去碰碰看罷。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,剛才我那樣說了,還能夠去找他嗎?她雖是個小腳婦人,倒有那種決心,她竟是不聽小紀的話,向後院走來。這時李士廉張介夫都沒有回來,兩個男性的茶房,就讓著她到屋子裏來坐。甲茶房倒一杯茶放在桌子上,笑道:「你跑來跑去,也怪累的,喝杯水罷。」

  胡嫂子瞅了他一眼道:「人跑累了,喝杯水,就解得過來嗎?」

  甲茶房笑道:「你不要說那大話。剛才有個老瓦匠,在那位程先生屋子裏喝了一杯水,千恩萬謝的才去。這是西關水,你家裏有嗎?」

  胡嫂子嘴一撇道:「喲!你誇什麼嘴?西關水我家裏果然沒有,你家裏也不見得有吧?這是人家的水,你沾點光,在這裏做事天天有得喝……」

  她說著,眼看甲茶房臉上紅了,這便轉了笑容道:「我和你鬧著玩的,你可別生氣。」

  說著,就拿了另一隻杯子斟了一碗茶,送到他面前,笑道:「回敬你一杯。」

  那茶房便是想板住臉,也板不住,只得一笑。那乙茶房抱了兩隻手臂在懷裏,笑道:「胡嫂子,你為人不公道。」

  胡嫂子不等他說到第二句,已經另倒二杯茶,送到他手上,乙茶房接著茶,向她微微一彎腰,笑道:「胡嫂子做出事來真是厲害,讓人哭不得,笑不得。」

  胡嫂子歎了口氣道:「巴結你二位,這不算害羞的事,窮人對窮人,總應當格外好一點。」

  乙茶房向甲茶房笑道:「聽到沒有,這是我們胡嫂子先打好了矮樁在這裏,那件事務動了,就要我們在裏頭貼嘴說話了。」

  胡嫂子又不等甲茶房說完,只管向他二人努嘴夾眼睛。這兩人向屋子外面看時,原來正是張李兩位先生回來了。他二人臉上,全是笑容,卻不比平常,茶房搶去開房門時,後面又進來一位穿長衣服的先生,他走兩步,卻向後頭望著,笑道:「只管進來,要什麼緊?」

  說著,將手向裏揮著。於是在這時,進來一個二十上下的女人,上身穿了一件藍色軟緞的旗袍,沿著白邊。黑頭發,微微彎曲著,只平後腦,顯然是那不高明的理髮師燙的。長長的臉子,一雙大眼睛,高鼻子,雖有黑的留海發,紅的胭脂,白的香粉,可是在她兩腮上乾瘦下去的肉,無論如何,是不能修飾得更豐潤起來的。

  她身上穿的那衣服,雖然是綢的,可是這種軟緞,在江南已過分的不值錢,只賣兩三毛錢一尺了。她這衣服,還是在江南做的,只看那長度,並不是拖靠了腳後跟,開岔有一尺多長,過了膝蓋,而袖長也肘拐相平,這都不是一九三四年的樣式了。這可以證明她若是由江南來的,她也離開了江南在一年以上。腳下的皮鞋,已經是不時新的淺圓頭了,而腳背上還摜了一根皮帶。這樣子尤其是老。但這只有張介夫李士廉二人可以看出她不摩登來,在胡嫂子眼裏,她就覺得這是過分的妖冶了。於是輕輕地問那沒走開的一個茶房道:「哪裏的,是開元寺的嗎?」

  (注:開元寺,是唐代所建古刹,為西安古跡之一,現娼寮群居大門以內之兩側。妓多南人。)

  茶房斜了兩眼向外望著,皺了眉頭道:「我不認得她。」

  說著話時,這三男一女都到李士廉屋子裏去了。胡嫂子站起拍著巴掌,兩手一揚,笑道:「今天不用提了,明天早上我再來。」

  她說著向外走,只聽得李士廉叫著,快請賈先生,快請賈先生。胡嫂子對賈多才雖不曾有什麼關係,可是有那個類乎開元寺的人物在這裏,現在又去請賈先生,她覺得這事有點令人不平,倒要看個究竟,因之不再走開,只是在院子門邊,扶了門伸著頭向裏,就這樣的,在那裏站定著。不到十分鐘的工夫,很忙亂的腳步,來了個人,在身邊笑道:「你也來了。」

  說著那人走了過去,都帶著笑音,胡嫂子看時,正是賈多才。

  自己還在恨他呢,不想他先來陪禮,她也就跟著有了笑容了。其實賈多才乃是一種誤會。他以為李士廉按時請他,必是朱月英來了,到了院子門口,又見胡嫂子在這裏,他更是歡喜,一高興之下,就說了那句話,敷衍敷衍胡嫂子。不想走進李士廉的屋子倒出乎意外,張介夫郭敦品都在這裏,特別還有個二十來歲的女人。在西安,這女人雖是很華麗的,可是她的兩腮上搽的粉,都有些粘不住,加上眼睛下隱隱的兩道青紋,這顯然是沒有法子可以遮掩她那分兒憔悴。她似乎知道賈多才是個能花錢的人。因之賈多才一進門,她首先就站起來,笑臉相迎。賈多才正向她怔怔地望著呢,李士廉就搶著插身向前道:「我來介紹介紹,這是賈先生,這是楊小姐,她號浣花,朋友們都叫他五小姐,我們也叫她五小姐罷。她還是我們同鄉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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