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四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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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士廉且不作聲,先向隔壁屋子努了一努嘴,這才低聲細語道:「這位先生,十二分精明,平常的人,是不容易說動心的。可是……」 浣花向他連連地搖了幾下手,又抿嘴微笑了一笑。這時,隔壁屋子裏,已經有了響動,想必是賈多才已經起來了。李士廉有求于賈多才的事情,還多著呢,所以他也不便老在這裏說話,以至於犯了什麼嫌疑,立刻輕步走出屋來,才放重了腳步向賈多才屋子裏走去。隨後楊浣花重施了一回脂粉,也向這邊走來。 現在是白天的上午,大家都有朝氣,昨晚上迴腸蕩氣,那些淒涼纏綿的事,大概全忘了,大家又計議到朱月英姑娘身上去了。天上的雨絲,老是不停地向下落著,隔了玻璃窗子外的簷溜,牽著粗繩子也似,垂到地下,始終不斷。便是玻璃上,也讓水點打著,起了無數的浪紋。玻璃上層的水,兀自一行行地向下流著。賈多才皺了眉道:「在西安這地方,本來也就枯燥得要命。再加上下雨,大門是一步也不能出。這樣長天日子,怎麼混?」 李士廉道:「你忙什麼?不是就要去說媒了嗎?」 賈多才笑道:「你這話可有些不通。作媒也不過是一種希望,有什麼法子可以調劑煩悶。」 浣花瞅了他一眼,笑道:「總可以的,沒什麼難……」 在她說完了這八個字之後,立刻想到自己說的話,太含混,不覺紅了臉道:「李先生,你不用笑,我的話沒有說完。我想著我去找那姑娘來,一定可以辦到的。賈先生,你去叫幾個菜,來點酒,吃得我高高興興地去說媒,好不好?而且,這也是作媒的人應當要求的。」 賈多才聽說,這就連聲說好。笑著,就去拿桌上的紙筆,便有要開菜單子的意思,李士廉搖手道:「不忙,讓楊小姐去把朱小姐請來了,大家在一塊兒痛飲幾杯,那不是更好嗎?」 浣花突然站起來笑道:「好的,我就去,我知道,他們家就在這後頭,一個鐘頭之內,我准回來。你們看看我的。」 說著,用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,然後笑嘻嘻地走出來了。 可是這西安城裏的地質,全是極細的黃土,在下過雨之後,不但是街上,就是人家院子裏,也沒有不是化爛得像漿糊一樣。小西天前面,屋子外都有走廊,向後面走出後院去,那就要經過了大空闊的院子。在院子中間,雖也鋪了一路磚塊,無如這雨落得久而且大,將高處的浮土,沖刷著向低處流,把這行磚塊,都也掩蓋了,任憑放開腳步在石頭上跳著走,可是腳落下去,還是留下很深的兩行鞋印子。 浣花手上,又不曾撐著傘,雨正下得牽絲一般,她跳過這個院子,由頭上到腳底,已經沒有一寸幹的。這個院子裏面,還套著一個小院子,便是程志前住的所在。他也是感到十分無聊,站在廊簷下,由小門裏向外看著雨勢,他見一個時裝女子,這樣的在雨地裏跳著,很可詫異,就不由得注意起來。只見她跳到後面屋簷下,並不停住,只頓頓腳,又把透濕的衣襟,牽了兩下,繼續地走了。恰好有個茶房穿了套鞋,撐著雨傘,也向後面走去。志前便道:「前面有個女客,在泥漿的地下走出去了,你何不將傘和她共撐了出去。」 茶房微笑道:「她願意這樣,由她去罷。」 志前道:「她為什麼願意這樣?」 茶房道:「她搶著要去作媒呢。其實她和我借傘借鞋,也並不是借不到的,她要這樣忙著去搶功,我們只好由她去了。」 程志前道:「作媒,替誰作媒呢?」 茶房道:「就是胡小腳家裏住的那個小姑娘。」 志前聽了這話,不由得一怔。心裏想著,這一個可憐的女孩子,總想挽救她。不想跑來跑去,她總跑不脫這群魔鬼的掌握。說媒,不知說給誰人。他這樣沉吟著,頗有幾分鐘的猶豫,可是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,那說話的茶房,早已走遠了。志前甚是後悔,沒有向茶房問個清楚,究竟是誰人想這女孩子。自己沉吟了一會子,那雨陣裏的斜風,猛然刮了兩陣大的,卻把那雨絲直向門裏面吹了來。臉上沾了潮氣,就打了兩個冷顫,只好走回屋去。在他這房後頭,正有一個窗戶,對了後座院子。他對於浣花作媒的這件事,卻是有點注意,因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,只管向後面窗子外看著。 約莫有半小時之久,那胡小腳撐了雨傘,帶著笑容來了。看那情形,說媒的事,有幾分成功的希望。自己本當走出去,攔住了她,問個究竟。轉念一想,昨天替朱月英介紹傭工,事情沒有辦妥,人家不免疑心。踱著步子,心裏正考量著。可是等他考量完畢,胡嫂子已是早到賈多才那裏去了,不多久的工夫,胡嫂子又回來了,那風正刮得大,傘已是撐不住,她將傘只撐了半開,舉著撐在頭上,很快地向後門走去。風大,雨自然是斜的,把她的衣服打濕不少。然而她並不介意,從從容容地走了。 志前想著,作媒也不是救火一般的事,何以這兩個女人,一來一去,都是在大雨裏面,拼命的掙扎,這裏面不能沒有問題。反正下雨的天,也不能和朋友有什麼接洽,這次一定要伏在窗子邊,看個水落石出。他如此想著,就在屋子裏行坐也不離開玻璃窗戶。果然的,又不到半點鐘,有三個婦女來了。前面是胡嫂子和先去的那個婦人,共著一把傘。後面就是朱月英小姑娘,獨自撐了一把傘。胡嫂子走著路,口裏還不斷地說話,隔了玻璃,那話音聽不清楚。可是看到月英隨在後面,也不斷地應聲,似乎在聽著指揮。 志前想著,在斜風細雨裏匆匆忙忙地接洽,一定把月英帶了來為止,莫不是有人要帶了她離開西安。不過西安這地方,無論到什麼地方去,都是陸路,一下了雨,轎子汽車騾子,全不能走,何必忙?除此之外,還有什麼忙的必要呢?志前既是想不出這個理,就不肯放鬆,立刻從屋子裏跑出來,在走廊下站著。他們在院子裏,順了鋪的磚路,繞了屋角走,也是剛剛走過來。 可是這滿院子浮泥,被這幾位忙人,踐踏得大小深淺到處是鞋子印,那條磚石鋪的路,在許多鞋印中,也就無從分出,如何能走?先前看到那個女人,顛顛倒倒,走了出去,已經是可憐。然而她自己還是很高興的。現在朱月英跟隨在他們身後,緊緊地鎖了兩道眉毛,滿臉都含了難堪的樣子。雖然她是很注意地看著地上走,可是她每走一步,頓一頓,好像還有些不願走的樣子。因為她的精神,並不能貫注,腳在地上,也不著實。 一陣大風來了,將她的傘,和她的衣服,統通的一卷,她的身子,就不能不隨著這風勢歪斜過去。身子向左,腳不免要向右去支立定了。不知道這腳底下的泥,正是容不得人使勁,腳的力量越足,那浮泥是越要滑動,再也不由月英做主,連人和傘,同時滾到泥漿裏去。志前看到,首先哎喲了一聲。胡嫂子同楊浣花還是這一聲哎喲驚動了的,立刻回轉頭來看時,月英將傘拋在一邊,側了身子在泥水裏躺著。胡嫂子是雙小腳,自身難保,就不能來扶人。楊浣花手上撐了一把傘呢,也騰不出手來,這倒只有對泥水裏這個姑娘望著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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