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七二


  茶房想到,他曾給過二十枚銅子這件事,便笑道:「他說他的太太,並不姓張。」

  說畢,茶房一扭身子走了,介夫臉上紅一陣,立刻可又鎮靜起來,笑道:「茶房這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裘先生太太是我姑母生的表姐,而這位表姐呢,我們弟兄,都當姐姐看待的,本來姑母和叔伯一樣,表姐和胞姐也沒分別,所以我稱裘先生作姐夫,這一點不勉強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這實在不勉強。我對於我的表哥,也就以大哥稱之的。這位裘先生來了,你就該直接去見他,為什麼又寫信去通知。」

  介夫道:「我和他早談了一個多鐘頭,寫這封信去,並不和他說什麼。我另有一個條陳托他轉呈給藍專員。實不相瞞,這裏面很有點政見。我把到西安以來,觀察所得,都寫在上面。」

  士廉道:「假如你老哥有了辦法,千萬不要忘了小弟。請到我屋子去坐坐,好不好?我還有上海帶來的兩個罐頭,打開來我們吃吃。」

  說著,居然伸手就來拖著介夫的衣袖。介夫在這個時候,卻也心惶惶無主,就也跟了他進房去,高談一陣。自然,說來說去,總少不了請專員代為介紹官職一個問題。談了一陣子,忽然茶房進來道:「張先生,前面藍專員派人請你過去。」

  介夫聽到這裏,那一顆心,恨不得隨了脈搏,一下子由口腔裏跳將出來。兩手按了桌子,突然地站了起來,問道:「什麼,是叫我去嗎?」

  茶房道:「怎麼不是?他們的聽差,還在前面等著。」

  介夫向士廉頭一昂道:「准是我那封信發生了效力。」

  匆匆地就向外走。已經走到院子門口了,低頭一看身上,沒有穿著馬褂,這就發了瘋似的,跑回房去加上馬褂,一面扣著紐絆,一面向外走。

  可是走到外院樓梯下了,卻聽得後面有追著跑來的腳步聲。回頭看時,乃是李士廉,他手裏拿了自己一頂呢帽子,高高地舉著笑道:「你還沒有戴帽子呢,我特意給你送了來。」

  介夫接過帽子,只道得一個謝字,人已走上樓梯。到了樓梯口攔杆邊,專員的聽差早攔住了他,讓他等上一等,自向裏面去報告。不一會兒,聽差招著手,讓他跟了去,隨著聽差走進藍專員的房。只見他大模大樣地坐在一張木圓椅上銜了煙捲微昂了頭看人,張介夫拿了帽子在手,遠遠的站定,向他就是深深的一鞠躬。藍專員噴了一口煙,問道:「你就叫張介夫?」

  介夫看他雖不甚客氣,這也許是作官人應有的排場,這不足介意,就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。藍專員道:「這飯店裏內外的標語,都是你寫的嗎?」

  介夫喜歡得心房都要開起花來,然而還是鎮定著,又答應了一個是字。藍專員突然臉色一變,大聲喝道:「你憑什麼資格,貼標語歡迎我?我到什麼地方去,也有人歡迎我,要你來臭奉承。」

  介夫手上的帽子,早隨了人家這聲大喝,落在樓板上。口裏卷著舌尖,呵囉呵囉,說不出所以然來。

  藍專員道:「你知道我幹什麼的?我專門就是查辦你們這班招搖撞騙之徒的。你好大的膽,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。」

  張介夫臉上嚇得窗戶紙一樣的白,兩隻腳只管彈琵琶的抖顫,藍專員道:「你在外面散謠言,說是我的親戚,我和你是什麼親戚?你說!」

  說著,將手在桌上重重的一拍。介夫剛才喜歡得要由口腔裏跳出來的那顆心,這時卻只管下沉,幾乎要沉到和大便同時排泄出來。口裏斯斯地道:「沒有敢這樣說。」

  藍專員道:「我能誣賴你這樣一個角色嗎?不但有人報告我,而且你剛才和一個姓李的在那裏吹牛的時候,我也派了人去聽得清楚。」

  介夫倒不料他有這著棋,只得低聲道:「介夫是說和裘記書沾親,並非是說和專員沾親。」

  藍專員道:「你和裘書記沾親嗎?那很好,可以叫他來對質。」

  便向站在房門口的聽差道:「把裘書記叫來。」

  那裘則誠早在房門外伺候,聽了這話,便一側身子走了進來,看到張介夫站在那裏,先就釘了他一眼,然後在一邊站定。藍專員道:「則誠,你有這麼一個親戚嗎?」

  說著,向介夫一指。則誠道:「我和他不過是同鄉,並不沾親。」

  介夫道:「裘先生,你在專員面前,怎不說實話呢?我的姑表姐,和你太太是表姐妹,那我們不是親戚嗎?」

  藍專員道:「這樣說來,倒是親戚。則誠,你為什麼不承認?難道為怕上司不高興,連親也不認嗎?那麼,你這人也就太勢利。」

  則誠道:「並非我不肯認親。因為他見了我總叫姐夫。這姐夫兩個字,豈是可以胡亂承認得的?所以我只好根本上否認親戚關係。」

  藍專員聽了這話,那莊嚴的面孔,也就禁止不住笑了起來向介夫道:「你雖然有恭維人的毛病,你也不該這樣不怕上當。怎麼胡亂叫人家姐夫?」

  介夫道:「因為這樣間接的親戚,實在不便稱呼。我想表姐是自己姐姐一樣,表姐的表姐,當然相同,所以稱裘先生做姐夫。」

  藍專員鼻子裏哼了一聲,因道:「我看你這人,有些勢力薰心,只求有官做,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本來要把你送公安局,治你招搖撞騙的罪,姑念你也在客邊,把你饒恕了。」

  介夫聽說,連道是是,鞠了一個躬。藍專員道:「也不能白饒你。飯店內外標語,都是你貼的,你依然給我撕了去。明天我若看到還有一隻紙角在牆上,也不能放過你,你自己去打算罷。」

  張介夫看看這位專員的氣派卻是不好對付,只得鞠了一個躬,走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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