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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可是下得樓來,立刻看到了牆上所貼的那些標語。也因為是貼的時候。漿糊刷得非常多,把標語粘了個結結實實,滿想把這標語貼上去,總要占周年半載的機會。不想專員下了命令,卻是一齊都要撕下來,連一點紙角都不許留著。這標語貼得是非常之緊,要撕下來,恐怕還是不容易。當他這樣向標語看了發呆的時候,在樓下住的旅客,也都向他望著,這又讓他發生了第二個惶恐。自己貼標語的時候,高高興興地張貼起來,這倒不要緊。而且歡迎大員,總是一件體面的事,現在當了許多人的面,把標語一張張的撕下來,這話怎麼說呢?張介夫躊躇了一陣,垂頭喪氣地向屋子裏走。不料走進後院子門,李士廉已經老早的迎上前來,笑著拱手道:「你一定是見過專員的了。怎麼說?一定贊成你的條陳的。」

  介夫道:「我和他不過點了個頭,和那位裘先生談了一會子。」

  他說著話,額頭上只管冒著汗珠子,猛地向自己屋子裏鑽了去。茶房隨在身後,提著一壺開水進來了。笑道:「張老爺,原來和藍專員這樣子熟,我哪知道?有招待不到之處,你還得包涵一點。」

  介夫那裏有什麼話可說,只好苦笑了一笑。自己心裏只管在那裏划算著,這標語究竟得用什麼法子把它一張張的撕下來?想來想去,只有一個法子,待到深夜,旅客都安歇了,再去動手。那時就是有茶房看到,也不要緊,就說奉了專員的命令這樣辦的。自己想了一陣子主意,把房門掩上,心裏十分的懊喪。巴結闊人,碰釘子本來是一件極平常的事。但是像今天這樣,碰了釘子,不能了事,還要親自去撕掉標語,這實在倒霉極了。本來可以差茶房去辦這件事,但是這裏茶房,十分勢利。以前以為我是沒什麼能耐的人,不肯賣力做事。而今有了和藍專員有關係的這點空氣,叫他們做事,他們必定大大地敲一筆竹杠。事到於今,也顧不了什麼體面了,到了深夜,還是自己動手罷。他心裏翻來覆去地想著,人卻是東來西去的溜著,糊裏糊塗的,就熬到了黑夜。好在是預定了計劃,到夜深去撕標語的,光陰越快卻合他的意,不過天一黑,心定了下來,偏是旅館裏的人聲,一時定止不下來,急得自己一會兒工夫在廊子下站了,一會兒工夫,又到兩進大廳裏去看看。可是又不敢和賈多才見面,意思是怕他追問和藍專員接洽的成績。

  當自己第五次走到前面,由樓下經過的時候,卻聽到藍專員在樓上大喊道:「那件事究竟辦了沒有,我不能等了。」

  這樣幾句平常的話,別人聽了或者沒事,然而介夫聽到,卻只管心裏亂跳,立刻溜到樓角下靜靜地聽著,仿佛聽到有人說話,這事已經是辦完了。介夫這才把一身冷汗摸幹了。心裏想,這糟透了,我簡直弄得草木皆兵,這標語不撕下來,我是坐立不安,管他有人無人,我就動手了。心一橫,奔到牆上的標語下去,就要抬起手來撕著,卻聽到身後連連有人咳嗽了兩聲。

  介夫大吃一驚,那手立刻縮了回來。可是回轉頭看時,人家一行四五個,卻是由後面向前面行去的旅客,他們是坦然地走著,似乎不曾注意到誰人身上來。但是經過了這個打擊,那要抬起來的手,不敢冒昧抬出,只好背了兩手在大廳裏來回的踱著。這時,卻聽到有一種吟吟的哭聲,只管向耳朵裏送了來。而且那聲音吟吟不斷,不像是突然有什麼感觸,分明是很傷心的,繼續哭了來的。於是站定了,靜靜地聽下去。這一捉摸,更是可怪,聲音乃是由賈多才的屋子裏發生出來的。因之悄悄地走到那房門口去,卻見門簾子垂下來,窗戶也關閉著。裏面雖也有燈,火光卻不甚大。那吟吟的哭聲,仍然繼續地發出。

  不用細猜,知道這就是朱月英在哭。自己求藍專員不著,求賈多才的時候還多著呢,可就不敢冒昧地沖了進去。站了一站,聽裏面並沒有第二個人做聲,始終是朱月英細細的聲音哭著。心想賈多才好耐心,憑她這樣的哭,他竟是蚊子大的聲音也沒有。有個茶房過去,就向賈多才屋子裏指指,望了那茶房,他搖了兩搖頭,微笑道:「賈先生不在家呢。」

  介夫這才問道:「賈太太,你怎麼了?我可以進來嗎?」

  月英在裏面帶了哭音道:「房門是由外面鎖著的。」

  介夫道:「這也算不了什麼。你若是想出來,叫茶房給你開門就是了。」

  月英道:「茶房不敢開門。我聽說我奶奶病了,我想回去看看,賈老爺不讓我去。」

  說著,裏面的哭聲,突然地加重,說話聲音頓住,張介夫道:「你不用哭了,回頭賈先生回來了,看到你哭紅了兩隻眼睛,一定是不高興的。」

  月英也沒有答覆,依然哭著。這時,卻聽到樓上一片大聲,叫著茶房。又有人道:「是叫樓下去個茶房,樓上藍專員屋子裏有話問。」

  這個和介夫答話的茶房叫馬三,卻是小西天全旅館裏面,一個最有心計的茶房。

  他聽到說樓上藍專員叫樓下的茶房,准是樓上那些同事,都沒有把事情弄得好。所以要另換一個生手上去,說不定他拿出二十塊三十塊錢出來買東西,可以大大的從中占些便宜。於是答應了一個哦字,兩腳踏了樓梯就向上跑。走到專員門口,先頓了一頓緩過一口氣,然後從從容容地進去。只見藍專員仰坐在椅子上,口裏銜了個煙斗,態度卻也自然,桌上擺了一個酒瓶子,幾隻開了的罐頭,酒氣薰蒸,大概是他用過晚酌之後。他太太一手按了桌子站定,瞪了眼問道:「你是樓下的茶房嗎。」

  馬三道:「是的,太太叫來有什麼吩咐?」

  藍太太道:「你那樓底下,住了一個什麼女人,這樣夜深,還在息息率率地哭?」

  馬三卻不料叫上來是問這樣一句話,先有三分不高興,便答道:「這是客人的家眷,不知道她為什麼哭?」

  藍太太道:「你們當茶房的,都只會吃飯嗎?這樣夜深,旅客還在哭,當然有些原故,怎麼不問一聲?」

  馬三淡淡笑道:「我當茶房的人,怎敢去問人家女客為什麼哭呢?」

  藍太太將手一拍桌子道:「這東西混帳,我說一句,他頂一句。」

  馬三心想,我是樓下茶房,伺候不著你,便答道:「我是在樓下當茶房的,樓上的客人,我不管。」

  說著,扭了身子就向外走,藍太太連連地拍著桌子道:「回來回來,你向哪裏跑?你再跑,打斷你的狗腿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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