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 |
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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衛子青道:「學米畫的人也很多,這陳斯人不見得就是虛翁說的這人。」 馮子虛道:「哪!這畫上還有一個證據呀!你瞧,這一塊圖章,不是小松軒主嗎?當年我那老友的圖章,他就用的是四松軒主。而今『四』字改了一個『小』字,當然是他的哲嗣了。哈哈!這話越說越像,不料今日已見得了故舊的下落。快活快活!」 衛子青見他這樣歡喜,也是高興。說道:「那麼,我就叫我的汽車,送虛翁到他寓所去訪他。」 馮子虛搖手道:「不用不用!我自雇膠皮車子去找他,那樣大吹大擂地鬧,恐怕他還躲著不見呢。」 二人又談了一會兒,當天馮子虛照著衛子青的話,去找陳斯人。 當他到了陶然亭,已經是黃昏時候,好容易七問八問,才訪到一個小戶人家。這時天色漸漸昏黑,那東邊半輪新月,橫掛天空,在空地上雖看不見月色,可是有樹的地方,淡淡的風,吹著樹搖動,已經有點兒依稀的影子。這人家的一雙白板門,半開半掩,馮子虛正要打門,只聽見一陣吟哦之聲。仿佛是「月破黃昏,簾裏余香馬上聞」。一會兒又好像是「樓上黃昏,馬上黃昏」。馮子虛想道:「這地方哪有會念詞的人,這一定是陳斯人了。」 便將門輕輕敲了三下。一會兒工夫,走出來一個老頭兒,在月色朦朧中,對馮子虛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說道:「先生你走錯了吧?」 馮子虛道:「請問你這兒住著有一位陳先生嗎?」 老頭兒道:「不錯,我這裏有一位陳先生,您找他嗎?」 馮子虛道:「請你進去告訴一聲,說我是衛子青先生那邊來的。」 那老頭兒進去了一會兒,陳斯人一隻手拿著玻璃罩子燈,一隻手掩著燈光,踱了出來,問道:「哪一位?請裏面坐。」 便招呼著馮子虛到他北房正中屋子裏去。馮子虛走進去一看,倒也乾乾淨淨,左壁上掛一張沒弦的古琴,右壁上掛一個幹葫蘆,中壁掛了一軸半破的中堂,是臥雪圖。兩邊一副對聯,是: 掃地焚香盤膝坐, 開籠放鶴舉頭看。 下面落著酒肉和尚的款。屋子中間,只有兩個草蒲團,一個矮木幾,什麼東西也沒有。陳斯人把燈放在矮幾上,就和馮子虛分賓主在草蒲團上坐下。馮子虛道:「世兄你還認得我嗎?」 陳斯人仔細看了一看,說道:「有些仿佛,卻記不起來。」 馮子虛笑道:「你把在南京的事一想,就記起來了。」 陳斯人恍然大悟,說道:「莫非是馮家老伯?」 馮子虛哈哈大笑道:「到底你的記心不壞,居然想起來了。」 陳斯人趕快站了起來,重新作了一個揖,說道:「我竟不料今日和老伯會晤,這一別有十多年了吧?」 馮子虛哈哈大笑,也站了起來。複又歎一口氣道:「我們在一處的時候,你還是個小孩,今日在這古屋昏燈之下相會,真是古人詩上所說的話,相對如夢寐了。」 陳斯人道:「正是這樣我也決料不到這時能會到一二十年前的老前輩。」 馮子虛道:「令尊呢?」 陳斯人道:「不在多年了。倒是家母還健康。」 二人重新坐下,談起舊事,十有九樣是變更了,馮子虛著實慨歎一番。陳斯人笑道:「老伯來了這麼久,我還沒有燒茶給老伯喝,真是大意。不過我這裏地方荒僻,連水火都不方便,怎麼辦呢?」 馮子虛道:「今日遇到舊人,痛快得很,你不必燒茶,有現成的涼水,倒一杯來喝就行了。」 陳斯人道:「不必,我書架上還有十個梨,拿來請老伯吧。」 馮子虛道:「很好!很好。」 陳斯人走進自己房裏,拿一個舊的大瓷盤子,盛著十個梨,一把雪亮的裁紙刀,一塊兒拿了出來,盤子放在矮幾上,兩個人對坐在蒲團上,一面削梨吃,一面談話,非常痛快。 馮子虛道:「我今天在衛子青那裏,看見世兄的秋雨圖,是米家嫡派,很可以問世。若是每月能銷個三張四張畫,不比教讀寬裕得多嗎?」 陳斯人歎了一口氣道:「老伯有所不知,這個我試辦過的,白糟蹋紙錢罷了。小侄除了幾個窮朋友外,和各界都是生疏的,靠友朋介紹,那是不行。也曾聽得人說,琉璃廠勸業場各文具店裏,可以代賣字畫,我曾畫好了,親自到店裏,托他們代售,他們櫃上的夥計,看了一看圖章,說道:『怎麼沒有聽見這個人?』我說就是我自己畫的,他們對我渾身上下一看,都笑了起來。老伯,你想!人要不是泥塑木雕的,怎樣忍耐得住?後來我一想,我又不想傳什麼名,和這些商人爭什麼氣。過了兩天,我又走過一家,說這是一個江南畫家畫的,在京沒有出名,不賣什麼大價錢,一兩塊錢一張,也就賣了。幸喜那掌櫃是個識貨的,他說你留下吧,搭著賣賣也好,可要四六分賬。我想已經畫好了,拿回去也是白放著,只得擱下。誰知放了三個月,也只賣去一張。價錢是一塊,四六分賬,我只得了六毛。是我氣不過,把寄售的畫,全拿回來了。老伯!你想!這賣畫的生涯,怎樣做得出去?所以這兩年來,連朋友找我畫扇子也設法辭了,免得丟醜。」 馮子虛聽一句,歎一口氣,他手上正削一個梨,聽到末了,啪嚓一下,把手上的梨削成兩半邊,一半邊掉在地下。然後用手將大腿一拍道:「這個年頭,『公道』這兩個字,應該取消。」 陳斯人笑道:「那也不算什麼。我想像小侄這樣的人,在這種時代,靠兩句舊書,能夠混飯吃,也就心滿意足了,還有什麼不平。」 陳斯人雖這樣說,馮子虛依舊著實慨歎一番。談了半夜的話,兩人都不覺有倦意。還是陳斯人想起,說道:「這荒僻地方,夜靜了,走路很不方便,老伯可以回寓,過一兩天,我再去奉看。」 馮子虛哈哈大笑,站起來說道:「這一夕話痛快已極,我也忘了回去了。」 陳斯人道:「這地方沒有電燈,路不容易認,乘著月色,我送老伯一程吧。」 馮子虛道:「很好!」 說畢二人走出小屋,踏著月色,往北而走。一直到了人家稠密的地方,陳斯人才走了回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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