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 |
| 四 |
|
|
|
陳斯人一到家推著半掩的木板門,西屋裏房東一點兒不知道,那呼呼的鼾聲,兀自打窗戶眼兒裏穿了出來。陳斯人想道:「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」 這樣的人是最快活不過的了。生平不用得防備強盜賊,夜夜可以睡大頭覺呢。想著,便把大門關上。這時候,那一輪月亮,已高臨樹梢。院子裏的樹,都是稀稀的嫩綠葉子,被月亮一照,地上鋪出疏疏落落的影子來。微微的東南風,一陣一陣地吹來。樹枝一搖一擺,地上的樹影兒,也左右簸動。那些在樹葉裏面,漏出來的月光,鋪在地上,本像一個一個白玉錢一樣。這樹影一擺,這些漏的月亮,滿地亂跑,很有趣味。陳斯人一隻手扶著面前的棗樹,一隻手扶著衣裳領看呆了。 一會兒工夫,有一塊白雲在天上飛過,薄薄的掩著月亮光,院子裏就暗了好些。恰好吹來一陣風,把那棗樹上新開的棗花,撲撲簌簌抖落了下來。雲破月來,院子裏又陡然一亮。陳斯人正沉吟若有所思,眼前一亮,忽然一驚,低頭一看,落了一身的棗花。遠處葦塘子裏的蝦蟆水蟲得著露水,唧唧咯咯地亂叫,隨風起落,吹了過來。他一個人想道:「這個樣子,恐怕夜已很深了。」 剛才和馮子虛這一夕快談,真是想不到的事。想到這裏,眼看著樹蔭發呆,只見那樹上的棗花,還是有一朵,沒一朵,有一陣,沒一陣,從樹影子裏落下來。風也停了,樹影子也不動了,遠處的蟲聲,也不很聽見了,情景十分沉寂。他又一想道:「今天晚上,莫非做夢,我住在這種地方,鬼也不知道,哪有二十年前的舊人來找我。」 再一看院子裏靜悄悄的,只有他和那樹上落的棗花,有些動作。真是春意闌珊,落花同夢。隨手摸著衣裳,不覺有些滯濕,大概是沾的露水。這時候,身上也慢慢地有些涼意,他才走進房去睡覺。據他原來的意思,本想遲一兩天,再去回看馮子虛的。但是到了次日,他怎樣也禁不住。上午教了半天書,下午就照著馮子虛告訴他的地點,前去拜訪。馮子虛正在家裏,沒有出去,便引他到書房裏來坐。陳斯人一看他家裏,雖然不是那樣華麗,卻也陳設齊楚。心想看這個樣子,境況還不壞呢。 陳斯人坐的地方,正靠著馮子虛的書案,只見面前擺著一本線裝的稿本,上面沒有寫什麼題目,只在書面底下寫了四個字:過來人語。他想這裏面若不是筆記,便是小說。不過他怕是不能公開的東西,也沒有看,也沒問馮子虛這是什麼。馮子虛在一邊早明白了陳斯人的意思。笑道:「這是我寫著好玩的一本東西。現在寫得要完了,正缺少一個畫龍點睛的人。自從昨夜在世兄那裏回來,我這個畫龍點睛的人就有了。大概再重新刪訂一番,一個月以後也就可以脫稿,那時我還要請世兄看一遍,替我作一篇序呢。」 陳斯人笑道:「聽老伯的話,難道是把我作一個點睛的人,那真成了笑話了。」 馮子虛道:「不然!天下的是非,是沒有憑准的。我作書,我要抬舉你,就可以抬舉你,況且我這一部書裏的人,無非是些勢利場中的角兒,要有一個像世兄這樣淡泊自甘的人,才可以反覷那班人的卑鄙齷濁。」 說到這裏,馮子虛發了牢騷,又開了話匣,正要往下談,忽然有個人在院子裏喊道:「子虛兄在家嗎?吳豐老叫我拜會你呢?」 一路說著話,這人一路就走進來了。 陳斯人看時,這人穿著嗶嘰袍子,青緞馬褂,馬褂紐扣上,掛著一塊金質的徽章。頭上戴著呢制的乙種帽子,帽子上也綻著一塊子扣大的琺瑯徽章。鼻子上架著玳瑁闊邊眼鏡,胖胖的臉兒,嘴上又養了一撮短鬍子,神氣很足。他手上拿著一根很粗的帶鉤手杖,七搠八搠,敲著地下,嘚嘚地直響。他走了進來,一眼看見一個穿破舊衣服的人,在馮子虛屋裏,他低著頭,卻用眼睛從眼鏡框子上面,斜著看了陳斯人一番。 陳斯人起來和他打招呼,他似乎要理不理的樣子,將頭微微點了一下。馮子虛連忙笑著說道:「我來介紹介紹。」 先對那人道:「這一位是我世交陳斯人先生。」 又對陳斯人道:「這位是我老同事,胡居仁先生。」 經過這一番介紹,彼此又點了一個頭,方才坐下。胡居仁取下帽子,往桌上一扔說道:「真忙死我了。今天吳豐老有好幾處宴會,他不能到,都請我代表。我來來去去,都坐得他的汽車。」 說到這裏,又笑了一笑,說道:「那公府的衛隊,本不很認得我們,有時候進新華門就得盤查出入證。今天坐著汽車,由新華門來去兩回,他們都對汽車舉槍行禮。我想起他們平日的可惡,我睬也不睬他們。」 馮子虛笑道:「你坐了總理的汽車,又代表的是總理,他們漫說不知道你是什麼人,就是知道你是什麼人,也應該行禮呢。」 胡居仁用兩個指頭擰著嘴角上的鬍子說道:「你這話也對。」 馮子虛道:「這樣,你是很忙的了,今天哪裏還有工夫來找我。」 胡居仁道:「我有一樁事,早就要告訴你,總是忘了。下個月初一,是吳豐老的生日,我們先得盤算,送些什麼東西。子虛兄,你說送什麼好?你又送什麼呢?」 馮子虛道:「我和豐老又不十分認識,我送他的禮做什麼?雖然蒙衛子青兄在院裏給我掛了一個名,我是國務院的門,也沒有走過,也沒有領過一個月薪水,貿貿然送禮,豈不是……」 說到這兒,馮子虛將話縮住,改口說道:「豈不是多此一禮了。」 胡居仁道:「這話也是,但是我的禮卻少不了的。我想請你畫一張畫,要取點兒口氣,又要雅致些的。」 馮子虛本不願替他們畫,因為心裏想起一樁事,便笑道:「我就照老兄的意思畫一張。不過我平常講交情,一到了畫畫,可就六親不認,言無二價的。」 胡居仁道:「只要老哥肯畫,潤筆照送。」 馮子虛道:「那就好辦。一禮拜之內,可以畫好,畫好了再拿去裱,盡可以趕得上壽期。自然是中堂,不知道要幾尺的?」 胡居仁道:「自然是八尺的。」 馮子虛道:「那可是要一百二十元呀。」 胡居仁道:「不多不多!一定照送。我馬上還要代表豐老去拜兩位客,過一兩天再會。」 說著便戴上帽子,逕自走了。陳斯人坐在一邊,本想起身送一送,見他望也不對這邊望一望,也就算了。馮子虛道:「這人是吳豐聲手下,一個三等走狗,簡直狂妄得不成樣子。我和他因是老同事,他在我面前,所以還客氣一點兒。剛才他不是托我畫一張畫嗎?這筆生意,是我給世兄拉的。他們這班人,也不懂得什麼好壞,你隨便給他畫一張,樂得鬧他這一筆不義之財。」 陳斯人心裏一想,正想寄一點兒錢回家給母親,上門的生意,又何必推託,便道:「畫是可以畫一張,只恐怕畫不好。」 馮子虛道:「我不是說了嗎?他們懂得什麼好歹,你隨便畫一張得了。」 陳斯人道:「那豈不壞了老伯的招牌?」 馮子虛笑道:「難道你畫得還不如我嗎?」 彼此討論了一頓畫,把桌上那本書稿的事,也就忘了。這日陳斯人回去,就動手畫起來。他雖然是米氏一派,可是別派的畫,他未嘗不知,這次他卻是用工筆劃,畫了一張九老圖,工整極了。前後畫了五天,已經畫好,便送到馮子虛家裏去。馮子虛一看,連聲叫「好」,說道:「這盡可對得住那一百二十元。」 過了一天,胡居仁到馮子虛家裏去取畫,他雖然不識好歹,見一張大畫,畫得那樣細緻,也以為很好,歡歡喜喜,拿出一百二十元送給了馮子虛。趕忙拿到上等裱畫店裏,叫他用綾子裱好,又配上幾色重禮,在吳豐聲的壽期頭三天就送去了。管壽禮的這人,正是胡居仁的一黨,特地把他這幅中堂,掛在禮堂上令人很注意的地方。 壽期頭一天,吳豐聲閑著無事,帶著辦理機密信劄的兩個秘書和一個辦辦散事的參議,走到禮堂上來看壽禮。吳豐聲口裏銜著雪茄煙,背著兩隻手,慢慢地踱著。壽堂陳設的東西,珠圍翠繞,金碧輝煌,那是不消說的。吳豐聲平常好附庸風雅,對於這些東西,卻不很注意,只是昂著頭看壁上掛的壽聯、壽序、繡屏之類。他看到胡居仁這一幅九老圖,是仿的仇十洲的工筆劃,連連說「好」。旁邊兩個秘書,都說:「果然好,這樣的工筆劃,而今不可多得。」 吳豐聲道:「這很像是新畫的,難道現在還有這樣的能手?」 一個秘書道:「這樣的畫,恐怕現在沒有人能畫,大概是舊畫新裱的。」 吳豐聲道:「這也難說,何地無才。」 那秘書也道:「是!總理說得對。北京是人文薈萃之區,有本事的人,當然不少。」 吳豐聲回頭又對那個秘書和那個參議道:「二位以為怎樣?」 二人不約而同地答道:「很對。」 吳豐聲道:「恐怕是南方人畫的。」 兩秘書同道:「自然是江浙人才有這樣秀逸的筆墨。」 吳豐聲道:「大概還是老手吧?」 兩個秘書一個參議,三人彼此相顧道:「像我們差不多年紀的裏面,國粹畫畫得這樣好,決計找不出來。」 吳豐聲一邊看時卻不見上下款,只是畫外綾邊裏,上下用珊瑚紙標簽。上面是恭祝吳總理福壽無疆,下面標準參事上行走胡居仁敬獻。吳豐聲回頭對兩個秘書道:「原來是他辦的,怎樣這畫不落款?」 秘書道:「這大概不是居仁自己畫的,是別人畫的。」 吳豐聲笑道:「我倒明白了。胡居仁送禮的東西,畫的人自然不好落款,免攬了胡居仁的人情。胡居仁明知道自己不會畫畫,是瞞不過我的,也不能掠人家的美,所以鬧個兩不落款。」 大家都附和道:「事情一到總理面前,沒有不洞燭無遺的。」 吳豐聲道:「這畫畫得實好,你們見了他,可問他一問,究竟是什麼人畫的。」 有一個秘書道:「這幾天他都在公館裏幫忙,總理要是有什麼話,可以叫他來問問。」 吳豐聲道:「很好!很好!就可以叫過他來。」 當時就派了一個聽差去,找胡居仁。不一會兒工夫,胡居仁來了,遠遠地站定,脫下帽子就是一個鞠躬。然後將帽子拿在手上,才慢慢走了過來,吳豐聲因為他送了禮,少不得要客氣一句,說道:「這次又破費你。」 胡居仁垂著兩隻手,深深地把腰彎了一下,說道:「這是應該的。」 吳豐聲道:「這畫很好,是什麼人畫的?」 胡居仁道:「是居仁一個朋友畫的,叫馮子虛,院裏他也有個差事,只是不很到衙門。」 吳豐聲便問兩個秘書道:「院裏有這樣一個人嗎?」 兩個秘書都說不出所以然,只得答應了幾個「是」字。吳豐聲也知道他們答應不出來,也就沒有再問。便對胡居仁道:「我喜歡這樣的畫,你請那人還給我畫幾軸。至於潤資,我總可以比別人多送一點兒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