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 |
| 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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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居仁不料送這樣一筆禮,居然蒙總理召見,又派了趟差事,喜歡得心癢難抓,連連地答應了許多「是」字。趁著這個機會,就跟在吳豐聲身後,轉了一會兒,直等吳豐聲看完了壽禮,他才退出來。他什麼事也不問,坐了自己的包車,一直便來找馮子虛。見了面他就一拱手道:「老哥的畫,著實地好,剛才總理特為叫我到小書房裏去,把你那畫,評論了大半天。他為我送了這張畫,總理留我在一處吃午飯。」 馮子虛道:「那自然是吳總理和老哥的交情不錯,和我有什麼相干。」 胡居仁道:「往回呢,自然是吳總理他很看得起我,這回實實在在為老哥之故,留我吃飯的。他特意叫我來和老哥相商,請你再畫幾張。」 馮子虛笑道:「那畫不是我畫的,我怎樣畫得出來。」 胡居仁笑道:「老哥前次不畫呢,也就算了。前次既然畫了,這回不畫,我怎樣向吳總理交代?」 馮子虛臉色一變道:「不是我畫的,就不是我畫的,我為什麼撒謊?你左一句總理,右一句總理,難道把『總理』兩個字來壓制我?」 胡居仁被他搶白一頓,只得走了。但是總理下的命令,他要不辦,連吃飯也會不知道是什麼味兒,沒有法子,二次又來要求馮子虛,還是請他畫。馮子虛道:「我老實告訴你,就是那次在這裏和你相會,那個穿破夾袍的人畫的,他因為你瞧不起他,十二分不高興。上次畫那張畫,是我請他畫的,恰好他為窮所迫,勉強畫了一張。他現在不要錢用,又是你去請他,哪裏肯畫?」 遂又把陳斯人的為人,略略說了一遍。胡居仁取下帽子,用手在自己頭上,打了幾個爆栗道:「這是我瞎了眼珠,總求老哥替我設法才好。」 馮子虛道:「我去說說看。可是就算說動了,恐怕價錢也很大。我現在給他定一個價錢,一百塊錢一尺。」 胡居仁聽了這話,明知馮子虛給他為難,買畫這場功勞,也不敢要,便托著吳豐聲的親信,把這事頭頭尾尾地都說了。 吳豐聲也是一時高興,說道:「現在居然有這樣的人,難得難得。」 便在壽期以後,用自己的名字,發了柬帖,專請陳斯人、馮子虛二人吃酒。帖子是由胡居仁專送。依著陳、馮二人都不願去,禁不得胡居仁百般的拉攏,只得一同赴席,在席上一談起來,又碰著吳豐聲高興,他即席就請陳斯人做個管私人信劄的秘書。陳斯人因為疏懶慣了的,在官場中恐怕站不住,極力推辭。 吳豐聲道:「人各有志,不能相強,我也不必一定挽請。以後沒事,請常到捨下來談談。你不要把我當個國務總理,你只把我當一個平常的人,就不受拘束了。」 陳斯人一想,士為知己者死,難得吳豐聲這樣看得起,便說道:「只要總理不嫌我貧酸,一定常常進來請教。」 席散之後,馮子虛又邀陳斯人到他家裏去坐,把前次桌上存放的那本書稿遞給陳斯人,說道:「我從前曾說過,書裏少一個點睛的人物,要你去做,你說不夠資格,現在你曾一度和總理同過席,多少有些官緣。很可以在我這種冠蓋表裏,另列一門了。這一門,可以罵我自己,就叫清客類吧。」 陳斯人聽了這話,也就笑笑了,拿著那一本書回去,沒有事的時候,打開來一看,原來是他一班朋友,和朋友的朋友的小傳。一個小傳裏,都附有這人做官發財的一段秘訣。頭一篇小傳,只寫了清高派一個題目,沒有人名也沒有傳文。後面附的秘訣,也沒有寫出什麼詳細的辦法。只寫了七個字:「君子可欺以其方。」 陳斯人看見,未免出了一身冷汗,心想我幸虧沒有做吳豐聲的秘書,我若做了他的秘書,也是欺以其方了。這以後各篇小傳,都有人名,都有一段很有趣味的歷史。後面附的秘訣,並且另外有個提要,譬如猛進派秘訣提要,是「膽大臉皮厚」五個字。穩健派秘訣提要,是「多磕頭少說話」六個字。陳斯人看了,又不覺笑起來,想道:「天下哪有這種事?不過馮老頭兒有激使然罷了。」 從頭到尾看完一遍,便親自送回馮子虛。馮子虛笑問道:「內容怎樣?」 陳斯人道:「好是的確好,只是有些不切實際。」 馮子虛笑道:「你說他是事實,未必真有其人其事。你說他不是事實,天地之大,何所不有,也不必一筆抹殺啦。」 陳斯人聽他這話,以為是兩邊倒的道理,總是不信,不過也沒有法子來否認罷了。馮子虛見他不很深信,也就算了,而且從此以後,也沒有提到他那書稿的事情。 在此事以後三個年頭裏,吳豐聲忽而組閣,忽而下野,都住在北京。陳斯人在他家裏來來往往,算是一個大入幕的清客,和吳豐聲很是莫逆。他的客囊也就比前充裕幾十倍,到了第四年頭,吳豐聲為政策上的失敗,受了一個大打擊,但政治上地位完全喪失,自己的住宅也被軍警看管了,吳豐聲被囚在住宅裏,整整有好幾個月。所有他的親信,都跑一個乾淨。 這時陳斯人不住在陶然亭了,他離吳豐聲家不遠,自己賃了一座房子住。他的房東便告訴他說:「你和吳家有來往,人人是知道的。這兒又離他家很近,你快些搬著走吧。」 陳斯人道:「真是有人來捉我,只捉我去就算了,決計不會封閉你的房子,你怕什麼。」 房東是一番好意,不料反碰了他一個釘子,也就不再說。陳斯人一想,難道世上的人,都是這樣生成一副勢利眼的?我想這種情形,吳豐聲在家裏,一定鬼也沒一個去安慰他,我要去探望探望才好。後來一打聽,知道他家有一個廚子天天可以出來買菜,便在菜市上找著廚子,和他商量好了,化裝作送菜的小販,混進了吳宅。一看吳宅裏面,空蕩蕩的,吳豐聲焦得病在床上,只剩他夫人和一個丫頭、一個老媽子陪著他,連兩位姨太太也不見了。吳豐聲見陳斯人化裝進來看他,這一種感激,真是說不出來。 兩個人很談了一會兒,陳斯人恐怕耽擱久了,被軍警看出,只得告辭出來,誰知走到大門口,就被一個監視軍官看出來了,喝著軍警將陳斯人拿住。陳斯人一看不是別人,就是買他畫送吳豐聲壽禮的胡居仁。中間曾有兩年不見面,不知道他怎樣變了態度,做了監視吳豐聲的軍警長官。 陳斯人要想和他辯理時,他哪裏容得,說道:「我認得這人,他是吳豐聲的親信,他扮著這個樣子,從裏面出來,一定不是好人,把他解送辦公處。」 那些軍警得了命令,一窩蜂似的就把他捆上。胡居仁用手摸著鬍子笑嘻嘻地道:「這要不是我和他認識,就讓他混過去了。被我抓住了,這也是活該。」 陳斯人聽了他這話,人都氣暈過去了。一會兒解到辦公處,就把陳斯人看押起來。後來雖然審問明白了,他和吳豐聲沒有什麼關係,只是他不該化裝去探望吳豐聲,把他看押好幾個月。等到陳斯人被釋出來,才知道吳豐聲憂悶而死。自己歎了一口氣,心想做到國務總理,也不過這樣下場,人生在世,苦苦地爭什麼名利,自己已經有點兒積蓄,足供甘旨,不如趁早回家養母吧。 主意想定,便來和馮子虛告別,誰知到他家一問,馮子虛也逝世兩個月了。他家裏人捧著一大捧書稿出來,說這是馮子虛的遺命,托陳先生鑒定,擇一兩種先印出來。陳斯人一口答應了,這自然是後死者之責。他捧了書稿回去一看,也有詩集,也有文集,那本《過來人語》的底稿也在裏面。 陳斯人想起馮子虛當年的話,再翻著看了一遍,覺得處處都是人情所當有。和這三年在吳宅那邊耳聞目見的事情一印證,覺得這書還太老實了。他想道:「馮先生原是想把我做個引線,把它編成一部小說的。據我這三年的閱歷,雖沒有馮先生那樣老練,有這一部底子在這兒,我徑可以胡諂起來了。」 他划算已定,就動起手來,不到兩月,書已成功,他就預備了幾百塊錢拿去印刷。書印好了,他又自畫了一張封面。這是一片大海,波濤洶湧,一望無際。海的左角,由水裏冒出一股青氣,青氣越散越大,結成了一團黑雲。黑雲裏面,露出一列城牆。城牆的前面,有一個大門,重樓高峙,巍然在望,十分雄壯。這樓的下面,屋宇市街。小得像一粒粟米那樣大,加上塵灰蔽天,只是模模糊糊的。不過街市上面,黑影幢幢,又像是人,又不像是人,卻擁擠得十分厲害。這海的右角,有一個竹子編的筏,在海上浮著,筏上除了一個人坐在中間外,也別無一物。 陳斯人因為要引起買書人的注意,封面上就是這一張圖,沒有書的名字。事情辦好了,只差裝訂、發行等等的事情,就交馮子虛家裏人去辦。還有幾本文集、詩集,自己也審定好了,卻請馮子虛的舊主人衛子青去付梓,諸事妥當,便袱被南下。也是衛子青一番好意,邀了昔年一班陶然亭集會的名士,把這文集、詩集,又重加評注。用他們詩社、雅社的名字出版。像甄范同、王玖襄、李銘老這些人都作了一篇序。封面上,還加印了一行雅社鑒定的字樣。那部小說,雅社也要了過來,臨裝訂的時間,加了幾篇序進去,和文集、詩集,同算作雅社的出版品。花了許多錢登廣告,極力地宣傳。不料宣傳儘管宣傳,書一點兒銷不動,幾十年後,也就快絕跡了。後來有一個文人在書攤子上買舊書,看見這書封面畫得很好,花了一毛錢買回去了。他回去一看,除了幾篇序和題詞外,都有可觀,他十分高興,就逢人說項起來,於是這一部書到底流傳出來了。至於詩集和文集那就不知道失散到哪裏去了,可見文人要著作一兩樣東西給人看,也是要運氣的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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