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 |
| 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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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一回 抱膝吟詩邀梅臥雪 唱籌奏凱剪紙飛蚨 十二月的天氣,在北京正是嚴寒的時候了。這個日子的太陽,本都帶著淡黃的顏色,加上刮起兩陣大風,將地上的浮塵掀起,漫天漫地,都是灰塵,太陽就越發地昏暗了。馬路上的浮土,被風一吹,都吹得乾乾淨淨,露出許多零碎的石頭。兩個打掃夫,抬著一桶水,拿著一把長勺子,舀了水,順著風往街上潑。水一沾了地,馬上就凍了起來。凍得馬路左一塊,右一塊,都是光滑滑的,街上的人家,十家倒有九家關門,一條街上,淨蕩蕩的,不見幾個人走路。 那街上電線杆上的電線,被風一吹,吹得嗚嗚地叫,越發有一種淒慘的景象。馬路邊的樹,光禿禿地,一點兒葉子也沒有,樹枝杈杈椏椏,像大堆的鹿角,在那裏擺動一般。樹的下面,是一個小胡同口,這胡同裏口上,有一座古式的小屋,緊閉著雙門,門外的牆腳下,兩三堆殘雪和一些樹枝枯葉,凝結在一處,好像這地方,簡直沒有什麼人走路。一會兒工夫,有一個人從外面走進胡同來,看了一看門牌,將這門敲了幾下,裏面出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子,將門打開。這人問道:「請問,這是魏節庵先生家裏嗎?」 那女子道:「是的。」 那人拿出一張名片,遞給女子道:「我是廣東來的,特意來拜訪的。」 那女子將名片一看,是「李逢吉」三個字,她想道:「這名字好熟,我常聽見父親說過呢。」 她拿著名片,就進去了,一會兒工夫,出來一個老人家,花白的鬍子,清瘦的面孔,有五十多歲。他穿著一件黑布舊皮袍子,攏著兩隻衫袖,走了出來。李逢吉和他相隔有一二十年,不是到這裏來,若在街上碰著,簡直會不認得是他的先生魏節庵。他搶上前一步,取下頭上的帽子,深深地就是一鞠躬。魏節庵現出很快活的樣子,笑道:「呵唷!逢吉!我幾乎不認識你了,裏面坐。」 李逢吉跟著他進去,是一間很小的屋子。除了幾樁破舊的桌椅,陳設簡單得很,倒是兩個書架子,堆滿了各種書籍。書架子邊,一張舊藤榻,上面鋪了一條舊棉褥子,褥子面前,有一個白泥爐子,燒得爐火熊熊地,這大概就是魏節庵享福的地方了。李逢吉取下帽子,脫下了大氅,然後和魏節庵對面坐下。魏節庵道:「我住在這個地方,和一班遠道故舊,都不通音訊了。你怎樣知道我在這裏住?」 李逢吉道:「也是到處打聽,才打聽出來的。」 魏節庵道:「這個樣子,你已經來京好久,現在有什麼差事?」 李逢吉道:「托了許多人,請了許多次酒,昨天才收到一封顧問的聘函。上面倒寫得好看,素仰足下才學怎樣怎樣,謹聘為本部顧問,一個薪水也沒有,要他做什麼?現在還是在旅館裏住著,慢慢再想法子。」 說話時,白爐子上放的一把洋鐵壺,裏面的水,已經開了。魏節庵站了起來,在書架子背後,摸索著半天,摸了一小包黃紙包茶葉出來。他又在桌上拿了一隻飯碗和一隻茶杯,放下他的長衫袖,裏外亂揩了一陣,然後放下茶葉。李逢吉站起來,欠著身子,說道:「你老人家坐下。」 自己提起白爐子上的開水壺,將茶沏上了。魏節庵一邊坐下,一邊說道:「我是家無應門五尺之童。你的師母年不老而多病,總是睡在床上。剛才開門的,是你的師妹秀玉,也在小學裏讀了幾年書。一來呢,家裏的事沒人做。二來呢,現在這種自由平等的話,誤人非淺。小孩子書沒有念,倒滿口是新名詞。你們從前念書的時候,並沒有新名詞,怎麼一樣可以做文章,一樣可以辦公事?我因為這兩樁事,我不要她再去上學。」 李逢吉道:「先生這幾年也沒有謀差事?」 魏節庵道:「我們固然是大清一個小官,不配說盡忠,而且聖上還是春秋鼎盛啦,又何必做那徒死無益的事。至於民國的差事,我是決不幹的。」 李逢吉一看見先生這個境況,一定是很窘,難為他不做官,卻不知道他怎樣維持生活?便道:「先生雖然和一班故舊疏遠了,總還有幾個熟人吧?」 魏節庵道:「不是幾個朋友,早索我於枯魚之市了。就是靠他們一兩個月送一點兒錢來。其實呢?他們也是情況不佳,我只好厚顏受下,其餘就靠你師母師妹做點兒女紅度活。這兩天天氣過冷,煤呀、面呀,都在漲錢,實在沒有法了。」 說著拿手一指書架上道:「今天起來,把上面兩部宋版書清理清理,打算送到古董店裏去賣,度過這一個殘冬。看你這個樣子,一定可以救你先生一下,我這相處四十多年的老友,又可稍住斯須了。」 說時,他眼角上,似乎有一兩點幹眼淚,慘白的臉上,卻放出枯笑來。 李逢吉看見這個樣子,心裏也覺得淒然,便說道:「學生雖在客邊,一點兒小費,還可以籌得出來。」 說著一摸身上,還有五塊現洋和幾角輔幣,便把五塊錢放在桌上,說道:「請先生收下,先買一點兒零碎,明天學生再送一些款子過來。」 魏節庵道:「這盡夠支持十天半個月了,你遲兩天送來也不要緊。你沒有事,可以常來談談,我是一年到頭在家裏,和我做伴兒的,只有這個白爐子和書架上那幾本書。我想起一樁事來了,三殿和天壇、先農壇,你也去看過嗎?這是不能不去的。那種莊嚴宏麗的景象,實在是外省人所不能看見的。你看了之後,你可以想到當年朝廷的尊嚴,哪裏像現在這種局面呢。」 李逢吉想道:「談到什麼問題,先生都會想到皇朝去,難怪他不做民國的官。但是住在深宮裏的溥儀,做夢也不會想到你這個忠臣,你餓死了也是白死。」 不過心裏這樣想,口裏卻不敢說,坐在一邊,依舊唯唯地答應。魏節庵談得十分高興,李逢吉幾回要走,他總留住了。後來他低頭在窗戶下一望,破玻璃外映著一片白,兩個人坐在這裏說話,不覺外面下了好幾寸深的雪了。李逢吉又談了一會兒,魏節庵才放他走。魏節庵的女兒,笑著進來,說道:「爸爸今天好運氣,坐在家裏,有人送錢來。」 魏節庵板著面孔道:「你知道什麼?這是我一個學生送給我的,若是別人,我寧可餓死也不收。古人云:見利思義。又云:臨財毋苟得,臨難毋苟免。」 秀玉最怕他父親和她講書,尤其怕他講《禮記·內則》。現在看看又要來了,便笑著說道:「爸爸,天下雪了,很冷,給你買點兒酒喝吧?」 魏節庵笑道:「有兩個錢,就要喝酒嗎?但是我怕冷,我不願上街。」 秀玉道:「我替你買去,還替你買兩包花生仁,一包盒子菜,你看好不好?」 魏節庵皺著眉道:「做女孩子的,總以少出去為妙。」 魏節庵的夫人魏太太,隔著屋子,在炕上哼著道:「今天下雪,挑煤油擔子的沒來,你不讓秀兒上街去,順便帶點兒煤油回來。街上的姑娘和娘兒們,也不知道多少,就是你家閨女出去,就會給人吃了。從前在公公手裏,做了那樣大的官,兩位姑奶奶沒出閣的時候……」 魏節庵道:「得了,得了,讓她去就是了,你何必說上這些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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