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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富優仕道:「沒飯吃的人,看見我們吃好的,穿好的,以為很快活。其實我們自己,也是很不快活。」

  包宇塵笑道:「你不用發牢騷,回頭,我把話告訴了你,你就快活了。」

  這時夥計泡了一壺茶來,兩人在桌子邊對面坐下,富優仕斟了一杯茶,遞給包宇塵。問道:「什麼事告訴了我,我就快活?」

  包宇塵道:「你昨天在蕭家走後,我和蕭雨辰,提出了嚴重的抗議,說他非給你賠償名譽損失不可。他起初也不過是客氣話而已,後來我說,俗言道:官不打送禮的。富優仕做這樣一個大人情,結果是挨你們的打,說兩句好話,就算了嗎?他見我這樣說,便問我要怎樣辦,才對得住?我就不客氣了。」

  說到這裏,包宇塵把腦袋伸到桌子中間,聲音放得極低,喁喁地說了一大串。

  富優仕聽了,不由得笑起來,說道:「當真有這樣的事?那就好辦了。」

  說著,對包宇塵拱了一拱手,又道:「感激,感激。」

  包宇塵道:「現在你打算從哪一方面入手?」

  富優仕道:「當然是由戚十爺那裏下手快些。他請老頭子下個條子到財政部,誰還敢不辦。」

  包宇塵道:「十爺那裏你又打算怎樣下手呢?」

  富優仕皺一皺眉道:「這條路確不很通,老哥不是說很熟嗎?就索性請你幫忙吧。」

  包宇塵道:「我呢,自然可以給你設法。不過這位先生,從來不收空八行的。你所希望的這個缺,若是專從事實上辦,恐怕三五萬也辦不動。如今有了蕭雨辰從中說話,大概可以抵八分力量,總還要預備個十分之一二呢。」

  富優仕道:「若是辦得到,這很不算什麼,去年我經手幾個竹字頭,有的還去這個數目呢。」

  包宇塵道:「所以哪,蕭雨辰從中說話,那是很有力量的。」

  兩個人一邊吃酒,一邊商量這事。議定了由宇塵找幾個議員,給他寫一封信,錢的話,卻由包宇塵和戚十爺手下一個親信去商量。一會兒夥計進來問道:「二位有車嗎?」

  包宇塵道:「一輛馬車。」

  夥計道:「還有一輛馬車,說是富老爺的。」

  富優仕道:「我並沒有告訴馬車夫,他怎樣知道我在這兒?」

  包宇塵道:「無論什麼車夫,別的事情他不知道,主人翁的飯局,他可連時刻都訪得一點兒不差,你想躲避他的車飯錢,那是不行的。」

  富優仕對夥計道:「好吧,好吧,你給他吧。」

  夥計去了,富優仕對包宇塵道:「我是在京站不住腳的人,所以隨便包一輛破馬車坐坐,你是很活動的人,為什麼不買一輛汽車?」

  包宇塵吃了兩杯酒下去,說話就任性得多。歎一口氣道:「你說你在京是不能久站的,誰又是能久站的。我們無非是這個空場面,在京住一日,算一日。若是有個五萬塊錢,我就即日南下,買山歸隱。我們不幹政治生活的時候,一點兒不受拘束,吃呀,睡呀,都有一定的時刻。現在呢,往往晚上鬧得天亮回家。白天可以睡到十二點的時候很少,甚至於八九點鐘就要起來。不說弄錢,連睡覺都睡不足。」

  富優仕道:「這不過指你們幾位出風頭的議員而言,哪裏個個這樣呢?」

  包宇塵道:「那是自然。但是由此看來,可以知道越是在政治上活動的人,越是勞碌。譬如張成伯是一個走紅的財政總長,不能不說是最舒服的人。其實他勞苦極了。有一天晚上,我鬧到天亮六點鐘回家,還在路上看見他坐著汽車跑,第二日一看報,十點鐘開閣議,他也出了席。你想他這一晚上,哪裏還能睡覺?財政總長如此,其餘也就可知。」

  富優仕道:「照你這樣說,我們政治生活,都可以拋棄的了。我這樣想法子,也就未免心勞日拙。」

  包宇塵笑道:「你弄外任官兒,那又非在京者可比呀。在外的官兒,只要位置保得穩,就可以坐在那裏收錢,要忙什麼呢?」

  富優仕道:「那麼,你為什麼不弄外任官兒?」

  包宇塵道:「大的弄不到,小的不好意思要,只好捧著這塊骨頭幹。你怕議員自身,不知道討人家的厭?其實就是這個緣故,沒有法子把他弄掉罷了。」

  兩個人借著酒意,說得很投機。包宇塵站起來,用手按著富優仕的肩膀,把頭一低,對富優仕道:「老兄台,我一定幫你的忙,決不要你一文錢的好處。」

  然後把頭一昂,提起嗓子來說道:「你這事包在我身上一點兒不含糊。」

  富優仕聽了這話,也站起身來,握著包宇塵的手,搖了幾搖,說道:「老哥是我平生的第一知己,我是二十四分相信你的,你一定替我設法子省錢,哪裏還會沾我的光呢?」

  兩個人越說越有意思,好像是都能肝膽相照。吃完飯之後,包宇塵馬上就坐著馬車,和富優仕去找戚十爺的親信陳伯高,商量進行之法。陳伯高這人讀書不多,倒寫得一手好字。自小跟著他父親下圍棋,棋下得尤其好。他在戚十爺那裏,替他謄寫平常的應酬信件,燒燒鴉片煙,就在國務院掛了一個名,每月拿一份三百六十元的乾薪。雖然薪水有拖欠,但是戚十爺的信劄,他可以隨便寫,寫好了,就在煙榻上燒煙的時候,送給十爺看,要求十爺蓋一顆圖章,薦一個小差事,十爺哪裏能拒絕。就是拒絕了,過了兩三天,趁著十爺高興的時候,他又在煙榻上拿出來,結果,還是蓋了章。頂多十爺罵他兩句說:「你錢還不夠用,又賣野人頭。」

  陳伯高就說:「實在過不去,十爺給我一兩百塊錢,救一救急,信就不發了。」

  戚十爺就說:「你要發財就發吧。反正也不是為你做一回人情罷了。」

  陳伯高靠著這種薦信,小差事弄了一二十個。東邊不著西邊著,一個月很弄幾文。有時候十爺有什麼重要點兒的事,從他手上經過,十爺一高興,也給他一百兩百的。他這樣慢慢地做去,居然談起交際,認識許多政客,包宇塵也是他談交際以後,認識的一個新朋友。

  這天戚十爺上天津去了,他沒有到公館裏去。閑著沒事,在家裏打棋譜。桌子上擺著一塊棋盤,兩個白藤棋子盒子,棋盤上亂七八糟地擺著許多棋子。他伏在桌上,面前擺著一本棋譜,眼睛望了書上出了神,手卻伸到盒子裏去,抓著棋子,唏沙唏沙直響。這時聽差進來說,門口有一位坐馬車的來會。陳伯高道:「你不問他姓什麼?」

  聽差的便拿出名片送上去。陳伯高一看,見是包宇塵,便連忙請他到客廳裏坐。陳伯高道:「包翁忙人,好久不見,難得工夫來坐坐。」

  包宇塵道:「我就是有工夫來,閣下也未必在府上。我今天看報,見十爺走了,所以逆料你在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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