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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李逢吉看這人的樣子,似乎是個末路的官僚,也拱手還禮道:「不必客氣。」

  王佐才又拱了一拱手,退到一邊椅子上坐去了。李逢吉少不得一個一個和人家問了一問名姓,然後才坐下。這些客因為唐雁老在座,都是極不自然的樣子。唐雁老把眼睛望著誰,誰就半站半坐地回話。若是唐雁老不望著,大家就靜沉沉地坐著。唐雁老對於他們,就不像對於李逢吉那樣客氣,你做什麼事,他做什麼事,都當面指定了。輪到那王佐才,唐雁老遠遠地坐在沙發上,用眼睛對他渾身打量了一番。他這個時候,早把那兩個銅子式的眼鏡,拿著在手縮在衫袖裏,不由自主地站起半截身子。唐雁老還沒有開口呢,他先就拱了一拱手,口裏接連地冒出兩三個「是」字來。李逢吉在一邊看見,心裏都有些不過意。唐雁老皺了一皺眉,回頭對李逢吉道:「你看怎麼樣,叫他替你幫一幫忙吧。」

  李逢吉還沒有開口,王佐才先和唐雁老一拱手,後又和李逢吉一拱手,說道:「李先生多多指教。」

  李逢吉這樣一看,覺得他多禮得有些膩人,口裏可說不出不要你幫忙,也就答道:「很好,很好。」

  這個時候,聽差進來了,走到唐雁老面前,站著輕輕回了一句話。唐雁老道:「他來了嗎?耳朵也長,叫他進來吧。」

  聽差退出去,一會兒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人,嘴唇上面,有蠶豆大的兩塊黑點,這是短鬍子。穿了一身細呢衣服,可在樸實裏面看出他的奢華來。他走進來,早就拿了帽子在手上,和唐雁老一鞠躬。唐雁老便對李逢吉道:「會過沒有?」

  李逢吉道:「沒有會過。」

  那人見唐雁老從中介紹,逆料李逢吉就不是個等閒的人,馬上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,笑嘻嘻地遞了過來。李逢吉接著名片一看,見上面是陸軍少將,簡任職存記,南洋華僑駐京代表,此外還有顧問諮議,六七個頭銜,竟是一個能文能武,而且和商界有關係的人。名字卻很熟,是何鑾保,仿佛什麼政治上的小聚合,他都加入的。

  李逢吉當時也就拿出一張名片和他交換。他就不像李逢吉那樣老老實實地接著,看了一看名字,就連說「久仰久仰」。然後這才坐下,坐下之先,他還前後左右,和在座的人點了一個頭,似乎在座的人,他都能夠認識。唐雁老首先問道:「這麼久看不見你,說是你到上海去了,幾時來的?」

  何鑾保道:「早就回到天津來了。今天上午到京的。」

  唐雁老道:「我這裏辦了一個賑災會,你知道嗎?」

  何鑾保道:「不知道。」

  唐雁老就把組織這會的話略說了一遍,何鑾保道:「這就好極了。督辦有什麼事,可以派鑾保去做的嗎?」

  唐雁老一摸鬍子,笑問道:「你願意做什麼?你很能跑,你就辦辦交際吧。」

  何鑾保站起來,答應了一個「是」。唐雁老道:「這事已然辦得有點兒頭緒,應該找一個會址;你馬上就可以去辦一辦。」

  何鑾保又答應了一個「是」。唐雁老回頭對李逢吉道:「這些瑣瑣碎碎的事,我就不問了,由你一個人辦吧。你明天可以到我這裏來拿一千塊錢去做開辦費,會址一定,就要用錢了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這會裏,似乎要定一個章程,內容怎樣組織,分作幾股,也得請督辦吩咐一句。」

  唐雁老一皺眉道:「我哪有這些工夫,就由你隨便擬一個吧。至於要置要買的東西,你也可以先開一個單子去辦,將來開成立會的時候,在會場上報告一下,大家沒有什麼話說,也就得了。」

  李逢吉知道唐雁老是一個辦大事的人,像這種賑災的事情,無非一時高興,做一個提倡的人,真要他一樣一樣舉真過問起來,顯得積善婆婆似的,有些損失大佬的身份。所以唐雁老這樣對他說,他倒也極為相信。

  那何鑾保坐在一邊,看見唐雁老對於這賑災會很是隨便的樣子,心裏頗不謂然,以為聰明像唐雁老這樣的人,真把這當慈善事業去辦,豈不是把一個好題目白糟蹋了。他眼珠一轉,計上心來,便對唐雁老道:「在天津的時候,張仲老有一封親筆信,叫鑾保帶來,大概很重要,剛才出門的時候,聽說督辦到西山去了,沒有帶來。現在鑾保就回去,晚上送過來。」

  唐雁老會意,說道:「也好,你晚上十一二點鐘送來,大概我總在家裏。」

  何鑾保答應了「是」,他就告辭先走。他出去之後,在公園裏走走,遊戲場裏逛逛,到晚上十二點鐘,他又到唐宅來。唐雁老以為他真帶著什麼機密信來,就叫他到裏面小辦事室裏來坐,自己預先坐在公事桌邊的轉椅上抽雪茄煙。何鑾保進來了,他用手一指,叫他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下,何鑾保且不坐,先滿面堆下笑來,鞠一個躬,說道:「求督辦原諒,白天我是一句謊話,並沒有什麼張仲老的信。因為有幾句的話,要陳明督辦,當著眾人的面,不好提起來,所以這樣說。」

  唐雁老對於弄這些小智小慧的人,他最相信。何鑾保這樣說,他並不見怪。說道:「你又有什麼話,你坐下,說出來聽聽看。」

  何鑾保又鞠了一個躬,後退一步挨著沙發椅子坐下。坐下了,他輕輕地咳嗽兩聲,然後直挺著身子,裝出很鄭重的樣子,對唐雁老道:「督辦這次辦賑災,和政府沒有什麼接洽嗎?」

  唐雁老道:「政府窮瘋了,左一個人來,右一個人來,叫我替他想法子呢。你想哪個在台下的人,肯把自己能設的法子,讓別人去受現成的利益?他們自己恨不得人家去賑濟他,他哪有心事去管災民。我去和他們接洽什麼?」

  何鑾保道:「鑾保以為督辦出辦賑災會,一定是政府要求出來的,原來完全是慈善性質。」

  唐雁老笑道:「不是慈善性質,難道還有什麼作用不成?」

  何鑾保站了起來,說道:「鑾保的愚見,以為這樁事,很可以活動賑災借款。只要督辦能擬出一個辦法來,分出若干來做政費,政府沒有不贊同的。」

  唐雁老辦這場賑災,實在是一番好意,決計沒有想到什麼政治作用。何鑾保這樣一說,倒提起他一樁心事。他舉手伸出三個指頭,將上嘴唇的鬍子,一邊一下地撫摸著。然後又將兩個指頭,夾著雪茄,放在嘴裏,吸了兩口,方才放出淡淡的笑容來問何鑾保道:「這話你從哪裏聽來的?」

  何鑾保道:「並不是從哪裏聽來的,鑾保這樣想,以為這實在是個好機會。」

  唐雁老銜著那支雪茄又默默地抽了一會兒,說道:「這個時候,真要說舉辦賑災借款呢,政府沒有一個不贊成的。就是拿著這樣一個大題目對外國銀行開口,外國銀行也不能十分挑剔。只是我是一個在野的人,怎好出來主辦這個事?」

  何鑾保道:「我想災情這樣重大,政府就應該有一個賑務機關,督辦似乎可以出來替國家辦點兒事。」

  唐雁老道:「這又是笑話了,難道我辦了這樣一個賑災會,就開口向政府要缺不成?」

  何鑾保道:「這也很容易。只要放出一點兒口風,說是有款可偕,政府自然會來借重的。然後何鑾保邀集十幾個賑務機關,具一個呈子到政府裏去請願,沒有不成功的。」

  唐雁老笑道:「一個賑務機關還沒有成立呢,你倒要集合十幾個,那不是笑話。」

  何鑾保也笑道:「要都像督辦這樣辦賑災會,自然不容易,若要模糊一點兒辦十幾個那是不費事的。只要借好一處地點,門口掛上賑災會的名目,然後油印幾十份章程,和快郵代電,用幾毛錢郵票,寄了出去,這會就可以算成立了。」

  唐雁老笑道:「你真說得這樣容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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