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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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貝葉這才知道是自己猜錯了。原來以為他和官場往來,不久要翻身的,所以答應供養他,這樣看來,依舊是毫無希望了。想到這裏,好不後悔。臉上原是帶著笑容,這時立刻板住面孔,不和金幼春說笑。金幼春明知他這一場變卦,無非由於那封信的疑真疑假,心裏明白,也只付之一笑,自回房去。貝葉上了一個當,讓他白吃白喝,可是他住的房子,占住了兩間,可以賃個三四塊錢。捨不得再讓他白住,後門口門洞邊,有一間空房賃不出去,便請金幼春搬到那裏去。 金幼春這時窮無所歸,莫說叫他住門洞,就是叫他住茅坑,他看在兩餐飯的情分上,也只得答應。馬上收拾行李,搬到破屋子裏去。他那個行李,也極其簡單,只有一床破席子,一床薄秋被服,一把茶壺,一隻網籃,一個包袱而已。他每日除了玩味那幾本破書之外,就是把那把茶壺泡一壺開水,坐在桌邊下,一面撫摩著,一面自斟自飲。有時實在無聊,背著兩隻手,站在廟門口,和胡同裏的小孩子閒話。離他這兒不遠,有一家不大的報館,每天出版一張。他照著開報館的普通例,門口也懸了一塊木板,每天貼一張報在上面,讓來往的人看。金幼春每日早上,到報館門口去看報,是個一定的功課。在這塊報牌子之下,他常常與章士龍會面。日子一久,彼此就都認識了。 章士龍就早已聞名,金幼春是個大名士,不料卻狼狽到這種地步,以為這種人,在走運的時候,是不容易和他往來,莫如趁著這個時候,認識認識他。因為這個緣故,他真的到過道泉寺門洞裏來,談過幾回。章士龍一看這屋子,上面是沒有頂棚,瓦下面,露出一行一行的椽子。地下的磚,有一塊,沒一塊,高低不定。牆上的石灰,大塊剝落下來,靠地一層,還漲了許多土硝。窗戶的格子,大一個窟窿,小一個窟窿,一大半沒有紙。屋子裏,簡直是風洞,把牆犄角上的珠絲網,吹得一扇一動。章士龍想道:「這地方,真不是人住的。」 再一看屋子裏行李蕭條,很是為金幼春叫屈。金幼春看他這人雖然念書不多,以為能顧念寒士,倒也認為風塵中的知己。這幾天在報館門口看報,老沒有看見章士龍,倒很懸念的。忽然之間,見他換了一身衣服,坐著一輛包車,跑來跑去。雖然打算和他打招呼,無奈他的包車跑得快,說過就過去了。偶然一兩次,打個照面,金幼春和他點個頭,他只是微微一笑,要理不理的樣子。 金幼春自己想著笑道:「變得好快。馬上就不很大認識人了。原來坐包車的人,和走路的人,只有微笑的回答。若是進一步坐馬車呢,恐怕只能眼睛望一望。一直到坐汽車,我們和他點頭,大概看也不看了。這也算了,值不得計較。」 第二日,又去看報,在報牌之下,遇見胡同裏幾個老主顧,彼此一談,才知道章士龍做了姨舅老爺。 金幼春歎了一口氣,自回廟去,心想這就叫時衰鬼弄人,我縱然無聊又不求教于他,何至於遭他的白眼。從今以後,在街上遇見了他,決不要看他一眼。偏是世上的事,反復難說,這天下午,章士龍反而衣冠楚楚,坐了他的包車,前來拜訪。金幼春原是一肚皮不高興,這時看見他恭恭敬敬而來,又覺得非便拒人於千里之外,照常歡迎接待。桌上兩隻茶杯,一只是空著,一隻又盛著墨水。趕緊將墨水倒掉,用自己的衣袖放下來,卷著手指頭,擦了一擦,就把這只杯子,倒了一杯白開水敬客。 章士龍一看那茶杯子裏面,依舊是一條一條的墨蹟,扶了一扶茶杯,也就算了。他開口便說道:「好多天沒有來暢談了,每次想來總是不得工夫。因為敝親丁鴻儒,現在放了外任省長,把舍妹一路帶了去,京裏未辦了的事情,都叫我照應,我真夠累的了。我現在在京裏,住一天,是一天,馬上也要去呢。這一回去,除了知事以上的事,我是不做的。可是據舍親說,要辦一趟好厘金,比縣知事要好幾倍,勸我幹厘金。幼翁,你看是知事好,還是厘金好?」 金幼春聽到說做官,未免鼓起他許多興趣,說道:「厘金雖然弄錢,恐怕是短局。知事幹得好,一年也可以弄個一二萬元。而且是個長局呢。」 章士龍道:「現在我是研究弄錢多少的問題,時間長短,不必管它。因為這些事,權都操之省長。省長是我的妹婿,他能叫他的大舅爺幹短局的事情嗎?」 金幼春道:「章先生這話有理,然則還是幹厘金。」 章士龍皺著眉道:「這其中可是有一層困難。舍親出京之時,我送到西車站,他牽著我的手,請我在西車站食堂吃晚飯。他對我說,到任之初,用人不能不謹慎些。大舅兄縱然是要請的,為避嫌疑起見,暫時不必把親戚的話拿出來。你可以用公民的資格,上個整頓稅務的條陳給我,我好借著這條陳為題,給你一個事情。他這一句話不要緊,可是把難題目與我做了。這條陳不像做一篇論說,可以隨便說幾句的。做起來,總要舉出幾個辦法來的。稅務這一樁事,我簡直不懂,哪裏還舉得出辦法來。」 說到上條陳。正觸著金幼春癢處。笑道:「老哥的意思怎麼樣呢?沒有辦法,就不做嗎?」 章士龍笑了一笑,然後又拱了一拱手,這才說道:「金幼翁的手筆,我是早已聞名,很想請一請大筆,替我擬一個。」 金幼春將頭一擺,微微一笑道:「這個東西,從前倒是常弄的,現在怕是不合調吧?」 章士龍道:「笑話了。金先生的大著,還有不合調的。將來事成之後,我當重謝,況且這種條陳,無非是一個進身之階,也不一定要費大力,只要說得過去,就行了。」 金幼春道:「謝倒不必謝,我另外有兩篇文章,請你轉寄給令親。只要他多少給我幫點兒忙,那我就感激不盡了。」 章士龍滿口答應,約了明天來拿稿子。這裏金幼春鼓著勇氣,長篇大論,作了幾篇應時的文章。什麼禁止白話文,取締男女同學,設立國學館,大概總有二三十款。別的東西他沒有,這種紅線格的窗稿,還有一大包。將這種稿子,窮兩日一夜之力,一一謄好,窗稿理齊,訂得像一本卷子一樣。在那張封面的白紙上,寫了四個正楷字,是「匡時危言」。封面上,印了一顆圖章,那上面乃是「憂天客」三字。兩張稿子合縫的地方,也將圖章蓋上一顆印,以示這裏面,並沒有漏掉一頁。 他那顆圖章,也有一段小小的來歷。當初他辦維新週報,做文章,就是署這個名字。那上面的文章,如改書院為學堂,辦武備學堂以練兵,建設銅元廠以整頓金融,很有些見地,為滿清大官僚所賞識,後來他就慢慢以文出名。入了民國,他因為對於時論一項得風氣之先,人家震于他的名望,辦起報來,還是請他作文章,因為他又是以「憂天客」三字,受知于一個國務總理,自從文學時興白話以後,他那有「且夫」二字起頭的時論固然不合。而且他所有的主張,還是辦武備學堂練兵,建銅元廠整頓金融之類,當然不受人的歡迎了。 金幼春常常看報,也知道自己的文字和主張,不入時人之眼,他也並不貢獻於人。現在丁省長是個翰林出身,對於舊文字,一定贊成的。況且自己這種主張,常常聽見許多老朋友談過的。每說起來,總是感慨系之。這一寄給丁鴻儒看,沒有個不贊同的了。他作了這一篇萬言書,不但認為理由公正,而且也覺很投機。 金幼春把自己的文章作好,已沒有工夫再替章士龍擬條陳。翻一翻網籃裏面,找出自己兩本稿案存文,是自己二十餘年前在南方做幕僚抄的,未曾丟了。在這裏面,翻出一篇《稅務改良芻議》,改了幾個字,另抄一份,等到章士龍來了,金幼春先把條陳交給他看。章士龍捧著,從頭到尾看了一遍,覺得內裏都是些內行話,很是中意。便和金幼春作了兩個揖,說道:「多謝,多謝。將來得了位置,一定重重報酬。」 金幼春道:「那倒不必,我還有事相托呢。」 說著顫巍巍地在他的枕頭底下,取出一個扁平的紙包。外面是一張報紙,打開報紙,裏面是一張紅絲格紙。打開紅絲格紙,又是一張白淨毛邊紙。直等到打開這種毛邊紙,才現出那本《匡時危言》的卷子。金幼春將卷子拿起來,交給章士龍,說:「這文字好不好,那不去管它,究竟是我一得之遇,請老哥指教指教。」 章士龍向來就不懂什麼叫作文章,金幼春一定要他看,他不能不敷衍敷衍人家的面子。打開卷子,一看那文字,頭一行就是:「閑嘗論之,綱紀解紐,道德淪胥,其來也漸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」 章士龍見了這幾句話,仿佛小時念《東萊博議》,就有些頭痛。往後一看,一什麼也,二什麼也,翻過兩頁去,還有什麼也的提綱的句子。他眼睛只在紙上掃一陣,哪裏閑得去細看。內容說些什麼,他一點兒也不明白。依舊把卷子疊好,說道:「好極好極。」 將紙一包,就要收起。金幼春伸出一隻又黃又瘦,帶著一寸來長黑指甲的手,將卷子按住,說道:「不忙。章先生且從頭到尾看一遍。」 章士龍道:「等我到家裏細細地看一遍,也好長許多見識,若是匆匆一看,恐怕領略不到好處。」 金幼春笑道:「太客氣,不過章君在府上看的時候,總要放在這條陳一處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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