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 |
| 一〇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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柴執中道:「正是為這個事。照公理說,我們對內長汪瑞軒這一道彈劾案,是應說的。但是照私誼說,瑞軒和我,是個極好的朋友,就不能壞他的前程。昨日他在家裏,特約我一個人小酌,交一萬塊錢給我做酒席費,請我代他疏通。我說,錢是不必要,只要疏通得過去,幾個錢的酒席費,我可以墊得出,何至於要這麼許多。汪瑞軒總怕我是推諉之辭,一定開了一張支票,塞在我手裏。我現在正在為難,收下好呢,還是不收好呢?」 朱國棟聽他這樣說,心裏好生羡慕,心想他們做大政客的,真是大手筆,整萬的洋錢,愛要不要,我們哪一輩子望得到呢。朱神機便道:「有這樣送上門的買賣,正是肥豬拱門,又何必不受呢。」 柴執中聽了這話,臉上一紅。朱神機先是不解,後來一想,那句譬喻的話,是大犯忌諱的,也搭訕著回過臉去,和談國賢說話,說道:「由此看來,可知議員的尊嚴。閣下是研究自治的,將來自有當議員的希望。這時在北京參觀,將來大有用處。」 談國賢抱著拳頭,連說「不敢當,不敢當」。柴執中歎口氣道:「當議員有什麼意味?政府要起我們來,這裏塞錢,那裏塞錢;不要起來,整年不發歲費。所以我趁早改行,到外省去辦稅務。就是到那邊去辦事的人,有個一兩年幹下來,也大大可謀發展,不必走上這條死路了。」 說到這裏,停了一停,笑道:「提起自己的事,我還有一件事,忘記告訴三位,就是那邊金督辦打了一個電報給我,叫我在一個星期內,就動身到福建走一趟。我也想到那邊去,和地方當局談談,所以就決定了走。不過我一動身,京裏一切接洽的事情,都要做個結束。其餘的事,只好讓我回到北京再辦。」 朱國棟聽說,不等柴執中說到自己,先就有些著慌,兩隻眼睛,都射在朱神機身上。朱神機他卻不像朱國棟那樣誠實,知道柴執中還有半截話,沒有說出來,卻偏是不上他的算盤,就對柴執中道:「執翁此行,大概不久就回來吧?」 柴執中道:「正是如此,有些事來不及辦理的,我回來辦也不遲。」 朱國棟在一邊,捏著兩把汗,沒有說話,臉先掙得通紅,望著柴執中,站了起來,吞吞吐吐地說道:「學生的事總求會辦,款子倒是現成的,總求會辦……」 他始終沒有把話說明,柴執中倒是聽懂了,便道:「朱君的事情,等我回京來辦,本也不遲。不過我既然電保了,金督辦又早已准了下來,倒是不便擱下。好在朱君的款子,已經匯到北京了,請自訂一個時間,我可以打電話,叫那位畢秘書等著,就趁我在京,把事辦了吧。」 朱國棟心裏甚喜,便和柴執中一鞠躬,表示謝意。柴執中道:「畢秘書住在共和飯店,朱君不妨先去見他一面。」 朱國棟自然聽說一句,答應一句。朱神機道:「那樣恐怕太冒失了吧?我看還是請執翁先介紹一下子的好。舍弟是有工夫,只要執翁隨便定個日子,他總能來的。」 柴執中看了朱神機一眼,然後笑道:「那也好,不如這時,我就打個電話叫他來。」 朱神機道:「那樣最好。舍弟的事,家叔再三地叫兄弟全權助理,兄弟負了這樣一個責任,不能不把手續弄清楚些,執翁以為如何?」 柴執中對他這幾句話,雖然十分不高興,但是表面上,依舊含著笑容,說這話不錯,當時便打了一個電話,把畢日禮叫來。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裝,裏面背心口袋上,露出一串黃澄澄的金錶鏈。不用說,是個極闊的人。柴執中先就給他介紹朱國棟,然後再給他介紹朱神機。朱神機注視了一會兒,忽然笑起來,握著畢日禮的手,說道:「呵喲,原來是道仁先生,自從前年國務院一場請願以後,我們好久不會了。」 畢日禮他在北京,原是給二、三等政客,一個跑腿的人。他所做的事,多少總有些油滑的意味,凡是和他認識的人,都有些怕他,他和金子純、柴執中辦理保證金的事,原是只找生人,不找熟人,這會子無緣無故碰到熟人,心裏倒著了一驚,連忙說道:「呵喲,密斯特朱,久違久違。府上住在什麼地方?過兩天,一定過去奉看。」 朱神機和他敷衍兩句,便談到正事,說道:「我這個舍弟,蒙執老提拔,讓他辦一個分局試試,現在已經把款子籌好了,兩三天后,就可以繳出來。」 畢日禮聽說,連忙伸出手來,和朱國棟握手,笑道:「以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,諸事指教指教。」 朱國棟見他這樣客氣,本來想說一句「請他指教」,不料這句沒說出來,人家先說了。這又不知道要怎樣回答,只是彎著腰,笑了一陣。這時柴執中、朱神機、畢日禮三人,你一句,我一句,說得天花亂墜。朱國棟和談國賢兩人,坐在一邊,只是聽著,有時在人家談話當中,答應一個「哼」字,或一個「是」字,有時笑一笑。一直讓他們談到吃完了飯,倒是朱神機先開口,說道:「你二位若是有事,就請先行,我還要談一會兒再走。」 朱國棟在這裏坐了兩三個鐘頭,好像受了兩三個鐘頭的拘役,巴不得一聲說走,便和談國賢告辭出來。走出大門,那談國賢開口了,說道:「朱局長若是沒事,可以先到敝寓去坐一會兒。」 朱國棟聽他叫了一聲「朱局長」,心裏要拒絕人家的要求,好像過意不去,便道:「可以,我也要到貴寓去奉看。」 說著,在街上雇了兩輛人力車,便一道到共和飯店來。談國賢雖然不是辦闊差事的人,在這裏倒也開了一個上等房間,而且還帶了一個自用聽差。聽差見他進來,早搶上前給他開門。談國賢取下帽子,脫下馬褂,和手杖合併成一大把,交給聽差。談國賢回轉身來,便讓朱國棟上座,然後說道:「來哩,給朱局長倒茶。」 那聽差在一邊聽見,便答應了。朱國棟心裏很納悶,到北京來了許久,也曾聽見人說,一班老官僚,叫聽差都是叫「來呀」,怎麼他叫聽差叫「來哩」。這也可怪。一會兒談國賢又對聽差道:「來,我問你,今天有客來嗎?」 朱國棟這才明白,原來這個聽差的名字,就叫「來」。那聽差道:「就是本飯店裏的馮老爺來過一趟,說是老爺回來了,請他過來。」 談國賢道:「那麼,趕快請他來。」 聽差答應著,好像做熟了的一般,把馬褂給談國賢穿上,帽子手杖,也拿過來。談國賢戴上帽子,拿了手杖。朱國棟道:「怎麼樣,談兄要出門去嗎?」 談國賢道:「不出門,有一個同事要來。」 那聽差伺候完了,自去請馮老爺去了。朱國棟也是不善交際的人,又問道:「談兄,你這位管家怎麼叫這樣一個名字?」 談國賢愕然道:「怎麼樣,朱局長不知道嗎?北京的聽差,都叫『來』的。」 朱國棟道:「呵,原來這樣。」 不一刻兒工夫,門開了,進來一個人,也是穿著綢棉袍,呢馬褂,圓框眼鏡,頭上戴著博士帽,手上拿著手杖,晃蕩晃蕩地走了進來。兩人見面,各一鞠躬,談國賢便介紹道:「這也是我們公署裏的朱局長。」 那人聽說,取下帽子,接連兩鞠躬,然後三人分賓主坐下。朱國棟問他姓名時,他說叫馮自安,是閩海水產公署一個二等科員,就住在這飯店裏十四號,和這間房只隔兩個號頭。朱國棟想道:「只隔兩個號頭,隨便來往得了,何必戴上帽子,拿了手杖。慢來,不要官場的規矩,就是這樣吧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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