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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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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薑子明請客,忽然下了關偉業一封帖子,他卻不解是什麼意思,也沒有打算去。可是薑子明本人,料著關偉業也未必能到,下這一封帖子,無非表示見面雖疏,並未忘記故人,只要自己這個名字,常常留在關偉業腦筋裏,就是將來向他找事情做,也容易一點兒,所以他請的一些客,只有兩個科長,其餘都是科員、辦事、行走之流,並沒有請簡任職以上的官。到了請客時間以前,也曾叫聽差打一個電話,照例催請。那邊回話,卻說得好,一會兒就到。這一個消息,薑子明聽了,真個出乎意料,立刻吩咐酒席館,叫他加菜,又吩咐家裏預備好酒,預備好煙。薑子明又對客道:「剛才關督辦來了電話,一會兒就來。我和他多年老友,我請客,他不能不來。」 這眾客之中,兩個科長,一個是單貫風,一個是何體仁。單貫風就是那個看相的知機子,因為那回看相,說得苟督辦歡喜了,薦他到陝西去,做了幾個月縣知事。他看相算命,能知過去未來,一做了官便糊塗了。他做的那一縣,常常鬧土匪,後來土匪索性攻進城,把縣太爺當作肉票綁著去了。到了這時,他又恢復看相先生本來的面目,見了土匪頭兒一頓恭維,說是他將來要帶大軍,當鎮守使以上的大官。土匪笑道:「你既然看相,知道人家的事,為什麼自己的事,你倒不知道呢?你要知道,就不會讓我綁來了。」 單貫風道:「我怎樣不知道?這是劫數,不可躲避的。若躲避了,違了天數,那禍更大了。」 土匪見他說得有理,便不難為他,後來居然把他放了。單貫風重到北京來,借著苟督辦的勢力,又在部裏,弄到一個科長當了。今天薑子明請客,他本來是上賓,現在關偉業要來,自然就比下去了,何體仁首先說道:「原來關督辦還是子明兄的老友,我今天才知道呢。他近來不知怎樣和保定發生了關係,在政治上很是活動。」 薑子明道:「他這人十分精明,和保方早就發生了關係。這樣的人才,正是保方所需要的,只要兩方說得上來,豈有不能活動之理。」 單貫風道:「這也是運氣,人趕得運氣上,隨便活動,就會發展起來。若是不走運,憑你怎樣用盡心機,也是枉然。」 正說話時,門口一陣突突、突突的車輛聲,正是汽車到了。薑子明並沒請到第二個有汽車的客,當然,這是關偉業到了。薑子明笑著對大家說道:「關督辦到了。」 說畢,便先到大門口來接。一走出大門,胡同裏倒是停著一輛汽車,車子上插了一面小小的紅十字白旗,原來是紅十字會送病人的車子。薑子明撲了一個空,沒有接著,無精打采地進去。那些客見他一人進來,知道是錯了,也沒作聲。可是在這個當兒,門口又是一陣突突、突突的汽車機器聲。薑子明要想出去歡迎,又怕再撲一個空。不出去吧?若是真來了,又把一層很恭敬的大禮失卻了。 正在猶豫之際,只見關偉業已走到院子裏來了。薑子明大驚,趕忙對外彎身大作揖,一路作揖,迎將上去。關偉業一路走進來,也是連連地作揖。薑子明便將在座的人,一一給關偉業介紹。那些委、薦小職的來賓,遇到這樣督字號的人物,自然有些縮手縮腳,不知如何是好。薑子明一讓,把他讓在右邊第一把椅子上坐下。這些人一直等關偉業安然無事,屁股落了椅子,然後才慢慢地依次落座。單貫風自己覺得是個科長,而且又做過一任縣知事,也是出風頭的人物。再說在場的人物,也要算自己最有口才,自己不挺槍出馬說話,他人未必有那種勇氣,敢先和關督辦攀談,因此幾個原因,他就當仁不讓地和關偉業挨身坐下。關偉業先說道:「天氣越過越冷了。」 單貫風道:「是!這一向天氣都很冷。」 關偉業道:「到了三九寒天,就令人想起南方的天氣了。南方縱冷,沒有皮袍子,一樣可以過冬。到了北京,若不穿皮衣服,真不能出門。」 單貫風道:「本來北方壬癸水,水加點就為冰,明明是屬於冷的地方。南方丙丁火,地方自然燥熱。照地圖上看起來,最南要算廣東。這個東字,又是甲乙木,木能生火。那個地方,名實兩層,都是與火有關,所以非常之熱。」 關偉業是個中學堂的畢業生出身,對於這種干支之說,卻不大相信。單貫風他以為官場中人,都是迷信的,也像見別位大人物一般,走來就要把五行金木水火土的大道理,炫耀一番。現在一看關偉業的臉上,帶著一層淡淡的笑容,分明是不相信,連忙改口道:「這種舊學說,是知其當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據現在西洋人研究出來,這地原來是個圓的,所以叫著地球。地球既不是平的,因此靠近太陽的地方就熱,離開太陽的地方就冷。據說美國和我們中華,腳對腳,我們這裏熱,他那裏就冷,我們這裏冷,他那裏就熱。現在我們這裏是三九,美國就是三伏。所以這個時候,我們能到美國去遊歷,仿佛一個月裏就變成了一年。」 關偉業聽到這裏,實在也就忍不住笑,初會面的朋友,也不能駁人,便道:「美國和我們,冬夏是無大分別,只是日夜有些顛倒。」 單貫風道:「這是最妙不過的事,所以美國的習慣,處處和中國來個反面。」 何體仁自覺比單貫風的資格,也只差得一個碼子,也就緊靠著單貫風坐下。先是關偉業和單貫風談天文地理,何體仁沒有插言的機會。現在看看他兩人的話,業已說僵,自己正好進言,便笑道:「要談這些新學說,我看還是青年人說得頭頭是道,中年以上,沒法子和他們競爭了。」 關偉業道:「那也不儘然,不過一入政界,用不著這些學問,就會把它丟了。就以兄弟而論,早幾年在歐洲的時候,每天是六點多鐘起來,吃飯喝茶都有一定的時刻,過的是很規則的生活。自從回國而後,加入了政界,每天至早是十點多鐘起床,晚上很容易鬧到三四點鐘睡覺,把腦筋弄得昏天黑地。要這樣過下去,前途卻是一點兒豪氣都沒有了。」 薑子明一想,他並沒有到過歐洲去呀。這幾年,我們都在北京混,他也沒有離開過此地,要說到歐洲去了,我不能不知道。正這樣想著,何體仁問道:「關督辦到歐洲去的時候,豈不是在歐洲大戰之後?」 關偉業道:「正是在歐洲大戰之後,我到巴黎的時候,被德國炮打的樓房,到處都是,還沒有修好。可是那地方究竟是繁華的中心點,雖在大戰之後,依舊是到處笙歌,十分熱鬧,我一日之間,用了好幾百塊錢。」 何體仁道:「法國不是用法郎嗎?」 關偉業道:「是用法郎,我是折合中國錢算的。」 於是放出笑容道:「那地方去了,真是捨不得離開,有機會我還想到法國去一趟。」 何體仁道:「聽說瑞士要開交通大會,關督辦借這個機會去,豈不是好?」 關偉業道:「部裏倒有這個意思,想派我去當代表。但是唐雁老正預備上臺,所有和保方接洽的事,都有我在內,我是走不開的。我若是真走了,唐雁老一定要疑心,我有意拆臺了。」 說著皺了一皺眉,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在諸位看來,一定我幹得很有興趣,其實是焦頭爛額,說不出來的苦。我現在倒是很羡慕辦小差事的人舒服,照時間上衙門下衙門,辦照例的公事。除了星期休息不算,一天只有半天衙門,其餘是可隨意消遣。像我呢,卻要無晝無夜地忙呢。」 單貫風道:「督辦太謙了,把我們混小差事的看得這樣高,我們還有進取的心事嗎?」 關偉業微笑,掉過頭來,看見一個粗黑麻子,倒穿了一身很好的衣服,梳了一個溜光的西式分頭,老是望著人,放出笑容來。關偉業道:「你老哥貴衙門是?」 那粗黑麻子連忙站起,微微地彎著腰道:「敝姓高,草字彌堅。」 關偉業道:「貴衙門是?」 高彌堅這才想起所答非所問,連忙說道:「在交通部。」 他說完了這一句話,好像心神無主的樣子。第一是那臉上的顏色,變得像木雕的一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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