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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三


  唐雁老道:「我豈能騙你老哥?」

  蔣子秋道:「這樣辦就好,用不著我說話了,要不要我通知成伯一聲呢?」

  唐雁老知道他的脾氣,就滿口答應了。自此以後,張成伯就誠心誠意,做唐內閣的閣員,戚總理那方面,雖然沒有斷絕關係,可是也不好意思和他們往還。戚閣一些舊人,冷水裏鉗雞毛,一個個脫離北京,溜到天津去,冷落極了。這裏唐閣的人物,大家剛上臺,正是興高采烈之際。就是光求舊雖然不必認為十分得意,但是沒有下臺,依然得為閣員,也就很可幸了。

  這個時候,有位中原的督理仇世雄,和光求舊是盟兄弟,和唐雁老向來又有些來往,就借著唐閣正盛之際,打算內外聯合,一來經濟上可以得一層幫助,二來合著「朝裏無人莫做官」那一句話,也就想于此大好機會,擴張一些勢力。因為這個緣故,他就專程來京,商量一切。自古以來,內之權貴,未有不結納外之強藩的,在唐閣一方面,當然鋪張揚厲,有一番很隆盛的招待,仇世雄將正經事辦理一兩件之後,也就將可樂的玩意兒,慢慢地開懷賞玩。那些終年忙碌的政客,更是設法地去湊趣,鬧得仇世雄樂而忘返,仇世雄既然是個疆吏,然在北京置有寓所,而且他這個寓所,是前清一個公爺的公府,房屋極是偉大。

  仇世雄覺著這裏有賓朋之共樂,無案牘之勞形,比任上的衙署,就強得多。住了一日,又要住一日,不覺已到十天。他的一般舊日部屬,有許多在京做事的,在仇世雄到京的時候,雖然照例請見了一次,那完全是客套,不能得到督理的垂青。後來知道仇世雄公事早已辦妥,天天是在家中取樂,於是大家湊了一筆款子,邀集了北京的名角,要在仇世雄府上,唱一晚戲,並且備有上等酒席數十席,由許多大大小小的舊部,公宴督理一次。不算洗塵,不算祖餞,就作為歡會之意。

  大家商議好了,便公推四個人為代表,前去見仇世雄,說明他們要歡會一天的用意。這代表是張國安、王家慶、劉人壽、李年豐四位。張國安是仇世雄部下的舊師長,王家慶是舊參謀長,劉、李二位,都是旅長,對於仇世雄,以前都是可以直接說話的人。到了現在,他們都身不居職,仇世雄對於他們,也要另外存一點兒客氣,所以見了他們,也不好意思板著面孔說話。這天下午,仇世雄正在躊躇著,今天要怎樣消遣。忽見聽差呈上四張名片來,說是他們代表舊部來見督理,有話要說。

  仇世雄道:「不用說,這又是他們找事來了,叫他們進來吧,我看他們說些什麼?」

  聽差傳說出來,將他們引進內客廳。仇世雄走了出來,他們都站著齊齊的,給仇世雄一鞠躬,仇世雄將手對椅子一指,口裏說道:「諸位請坐。」

  說畢,他一人倒先坐下了。張國安一行四人也就坐下。張國安先說道:「本來早就要過來向督理請示,因為知道督理公務很忙,不便過來打攪。」

  仇世雄道:「也沒有什麼公務,無非和政府接洽一點兒款子。我們有許久沒有共事了,現在的情形,哪裏比得以前。我那個地方,又是一個窮省份簡直維持不下去。諸位現在在北京住著,吃吃館子聽聽戲,我看很是快活。我想學諸位這樣樂一樂,倒是很不容易呢。」

  張國安一想,怎麼說出這一些話,不要疑心,我們是想求差事的吧?便笑道:「督理說得很對,但是當軍人的,總要為國家出力,像國安這樣遊手好閒,有忝軍人天職了。國安和一班舊同營商量,說是督理終年為國勤勞,難得到北京來的。這回來了,大家要公請督理一次才對。國安也以為然。不過不敢冒昧從事,總得先向督理請示。」

  仇世雄笑道:「原來諸位還打算請我嗎?天一天二的,我也就要走了,不必費事吧。」

  王家慶道:「這也不是張師長和家慶幾個人的私意,有許多同事,都要這樣辦。也沒有別的,不過大家陪督理熱鬧一天,邀幾個角兒,就請督理在公館裏聽幾出戲。」

  仇世雄笑道:「怎麼著?諸位還要這樣費事?我說張師長,這就是你的不對。許多同事,都在北京賦閑,無非湊付過日子。他們這樣花錢,你就該斷住,為什麼你也在內充領袖呢。」

  張國安笑道:「督理到京,大概還沒有聽過幾回戲吧。」

  仇世雄道:「聽是聽過幾回,可不大對勁兒,要聽的戲,都沒有聽到。」

  張國安道:「我就知道督理愛聽戲,因此和大家商量著,借著督理的公館,唱一晚堂會。督理愛聽什麼戲,就點什麼戲。」

  仇世雄道:「我這裏倒有的是戲臺,我因為覺得無緣無故在家裏唱戲,總有些招搖,所以不好意思辦。」

  張國安道:「那也不算什麼招搖,自己有錢,自己邀班子唱戲,別人管得著嗎?而且督理很難得到北京來的,到了北京來,偶然找一點兒事情,樂一樂,那也真不算過於。」

  王家慶道:「可不是?督理為國勤勞,也不可以自己太苦了。」

  劉人壽也附著說了一聲「督理也不可自己太苦了」。李年豐枯笑了一笑,說道:「可不是?」

  他兩個人因為是旅長,去督理的位分,還差得多啦。從前在職的時候,見著督理,還不敢直接地說話。現在雖然是客位,但是在習慣上,就沒有這樣放肆過,所以來了半天,除進來的時候,見著仇世雄先笑了一笑,根本上嘴就沒有動過。不過自己是當代表來了,老不作聲,又恍惚有些難為情,因此找著別人說的話尾子就接上一句。仇世雄笑道:「『為國勤勞』四個字,我不敢說。可是像不知道的人所說,做了督理,就像做了一個小皇帝一樣,那也未免把督理看得太有味了。我到北京來這些日子,我看做京官的,實在舒服,下了衙門,愛到哪兒去逛,就到哪兒去逛,做外官的,哪裏能比呢?就以我而論,除了公署裏,哪兒也不能去。官做得大了,倒反被拘束起來了。」

  張國安道:「那也是督理把公事看得太重了,若是隨便起來,自然哪裏也能去。國安就是這樣想著,督理雖然到了北京,也未見得肯隨便出去玩,所以大家商量著,索性大家到督理公館裏來,陪著督理樂一天。」

  仇世雄道:「諸位都辦好了嗎?若是沒有辦,省了也罷。要是全辦妥了,我不受,諸位的錢反正是花了,我倒辜負諸位的美意了。」

  王家慶道:「不,不,全辦好了。督理若是不允,許多同事,一定要怪做代表的不會說話了。」

  仇世雄道:「既然這樣,我就不必客氣了。諸位樂意哪天來,請先打我一個招呼,我就好叫聽差他們先預備起來。」

  張國安對著王家慶三人道:「三位看是哪一天好呢?」

  王家慶道:「就請張師長定一個日子吧。」

  劉人壽、李年豐也同聲道:「是,就請張師長定個日子吧。」

  張國安沉吟著道:「今天一天,明天是來不及了,後天吧,三位以為怎樣?」

  王家慶道:「後天就好。」

  劉人壽道:「後天好,來得及。」

  李年豐道:「後天就很好。」

  張國安便問仇世雄道:「督理看怎樣,後天不嫌急促嗎?」

  仇世雄笑道:「我反正坐在家裏等著取樂,嫌什麼急促?只要諸位趕辦得過來,那就成了。」

  王家慶道:「那就決定後天。」

  劉人壽、李年豐也同聲地說道:「那就決定是後天。」

  張國安站起身來說道:「督理公事很忙,我們這就告辭,後天再過來吧。」

  王、劉、李三人也就跟著站將起來,仇世雄道:「我沒什麼事,諸位何不多坐一會兒。」

  說時,人也就站起來了。張、王、劉、李見主人已站起,越是要走,便都微微地一鞠躬,倒退兩步,然後出門而去。仇世雄只送到客廳下的回廊邊,就不送了。一轉身見有兩個馬弁,站在身邊,便笑道:「這都是我舊日的部下,他們總算好,忘不了我。你沒有聽見嗎?他們要公宴我,又要在咱們這裏演堂會戲呢。這也沒有什麼,不過因他們受了我的恩惠,趁我到北京來要感謝感謝我。人家的意思不錯,到了那天,你們得好好地招待。」

  馬弁挺著身軀立著,答應了幾個「是」。仇世雄見他的舊部,給他做面子,很是歡喜。對馬弁說了不算,見了內聽差、老媽子都說一聲,你們等著吧,後天咱們家裏要熱鬧一天了,你們都有吃有喝,還有戲聽,這都是我舊日部下公送的,你看人家是怎樣忘不了主子啦。在仇世雄這樣高興之中,一眨眼,已過去兩天。第三天一早,這些送禮的人,一早就派了人過來,會合著仇公館的聽差辦理一切。一會兒工夫,酒席擔子來了,戲箱子也來了,到了下午一點鐘,仇世雄的舊部,自師長以下連排長以上,陸陸續續地都已來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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