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
一九〇


  陳搏九道:「好極了!好極了。將來你做了招待員,務必引我去見平老談談。」

  葛天民道:「那是自然,不但引你去見平老,我還要把他左右親信的人物,都引著和你成為朋友。以後大家是熟人,差事就好弄了。」

  陳搏九笑著拱了一拱手道:「這才是好朋友,所以我就常說,在同鄉之中,唯有我和你最說得來。你哪一天去見王平老,務必給我一個信兒。見了回來,也好讓我聽了歡喜歡喜。」

  葛天民一席鬼話,這算是把陳搏九冤過去了。

  可是過了兩天,陳搏九不住地追問,見著王平老沒有?葛天民先是說沒有去見。又過了兩天,陳搏九道:「天民,你怎麼還沒有去呢?平老的壽期快到了,這時你不去,招待員還能想得到手嗎?這樣的機會,你千萬別自暴自棄,趕快進行。若是介紹人沒有回信,也應該去追問一聲兒。」

  葛天民道:「介紹人昨晚才從天津回來,我就盯著追問了。據他說,叫我明天上午去。王平老會在家裏等我呢。」

  陳搏九道:「哎呀!這是難得的事啊。他做到了省長,漫說不高興等人。就是等人,非簡任職也不夠資格。現在他居然等你,你這個身份不小。」

  葛天民道:「正是這樣,所以我前兩天不肯冒昧從事。若是急於求見,反讓人家小看了。」

  陳搏九道:「你那身新制的衣服,我都看見了,見客正合適。明天去,我還要貢獻你一件事。不要省那幾個錢,揀一輛乾淨車,坐個來回車吧。」

  葛天民道:「我打算坐一輛馬車去。」

  陳搏九道:「那更好了,那更好了。總而言之,王平老既然候你去相會,也是他看得起的一位朋友。既是他的朋友,場面是要的。不然的話,人家是新放的省長,走去一個不出色的朋友,人家面子,也不好看。我有一家熟馬車行,我給你叫車。可以打一個八折,你幾點鐘去?我這就可以打電話。」

  葛天民道:「不忙,明天再說吧。」

  陳搏九是一番好意,生怕葛天民省錢不會坐馬車去,便道:「你總是要坐的,何妨今天就定好?而且除了我那家熟車行,也不會有這樣的車價。你別省這幾個錢,就是我給你墊上,也不要緊。」

  葛天民聽見人家說出這話來,再不好意思說不要車了,就答應由陳搏九代為雇車。到了次日上午九時,馬車已停在大門口等候。他是勢逼處此,只得換了衣服,帶著那二百四十元現洋,上了馬車,向王坦家裏來。

  這個時候,王坦不像平常,每日車馬盈門。一個人會客會得多了,有一種說不出來煩膩的情形。因此王坦重申門禁,不是極熟的客,總給他一個不見,葛天民到了王宅門口,挾著洋錢,便到號房裏去。一進門,號房翻著眼睛便喝問了一聲:「找誰?」

  葛天民鞠了一躬,笑道:「勞駕,我是來送禮的。」

  號房道:「送禮?送什麼禮?送壽禮嗎?還早著啦。」

  葛天民連說了兩聲「是是」。因為在家裏自己盤算了多日,卻沒有料到號房會說這一句話,愣了半天,然後將那三包洋錢放在桌上,又掏出一張名片,放在一處。號房見那紅紙包上,寫了「壽敬」兩個字,這才明白他的用意。看紙包有那樣長,那樣大,不會是三包銅子。心裏暗想,這倒是一件新聞,我沒有聽見說過帶著這些個送錢份子的。便道:「我們這裏的壽禮怎樣收法,還沒有聽見省長吩咐。這個我們不敢收下,您先帶回去吧。」

  葛天民想道:「真不出我之所料,他要借此敲竹槓呢。」

  便笑著拱了拱手,兩個拳頭,直碰鼻子尖,口裏可就說道:「諸事都求你先生攜帶攜帶。兄弟這裏有點兒小意思,請你買包茶葉喝。」

  說著,就在袋裏一掏,掏出預先包好的一個小紅紙包兒來。這裏倒也包著兩塊現洋,托在手上,有一兩來重,便一直送到號房面前來,這號房越見越透著奇怪,送大禮,外帶送一份小禮,這是哪裏新定下的一條規矩?不過人家送禮,總是一番好意,不能給人家不好的顏色,便笑道:「這是哪裏說起,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。」

  葛天民將紙包放在桌上笑道:「你老哥嫌少嗎?請你進去回一聲,只要省長受了禮,你老哥的好處,兄弟總知道。下回來見省長,兄弟再補您的感情。」

  說著只向號房打拱,號房雖不在乎這一兩塊小錢,看見人家只賠笑臉,只說好話,也就大為心軟,說道:「既然這樣說,我給進去看看,這紙包兒暫擱在外面。」

  葛天民道:「索性勞您駕吧,也帶了進去。您見了省長,就說葛某人雖不曾來拜訪過,可是早就欽佩得了不得。現在省長的壽誕,不過盡一點兒慶賀的意思。本想買了東西來,我又不知道省長喜歡些什麼。所以……所以……」

  說著,將那三包洋錢,推了一推,接上說道:「所以帶了這一點兒小意思來。可是意思雖小,兄弟倒是不帶一點兒假,望您送進去,代說一說。」

  那號房也是失於檢點,心想這種新鮮事兒告訴主人,倒可讓他樂上一樂。便依他的話,捧著那三包洋錢,一直送了進去。王坦正在一張辦公桌上,料理幾件函稿。號房將三包洋錢,噗通一聲,放在桌上,將片子送給他看。王坦一看那片子,說道:「我並不認識這人,他要會我嗎?」

  號房稟道:「說起來可樂,他倒不是一定要會,他就送了這個紙包來,再三再四地,一定要進來回一聲兒。」

  王坦上了年紀,很要名譽。雖然愛錢,他只許人家暗送,不許人家明來。葛天民拿了三包洋錢,大吹大擂,從號房裏送來,未免令人難堪。當時王坦勃然變色,將桌子一拍,說道:「渾蛋!什麼時候,你見我收過人家這種東西的?由你們這樣一鬧,我不是賄賂公行嗎?把這個姓葛的留住,不讓他走。問一問他,這是誰教給他的法子?往我這裏送錢。若說的不明,喊兩個巡警來,把他帶了去。」

  號房碰了這一個大釘子,還敢說什麼?只是垂手站在一邊,僵著脖子,硬著腦袋說「是」。這裏緊鄰著上房,王太太一聽到王坦在發脾氣,便走到門外來仔細聽著。後來聽明白了,原來是一個人,冒冒失失送來幾百塊錢來。老頭子覺得招搖,要把送禮的人送到區子裏去辦。王太太一想,俗言說:「狗不咬拉屎的,官不打送禮的。」

  哪有人家送了禮來,還要辦人的道理?便走進來說道:「這個人,大概是個傻子。我們不收他的東西,也就算了,何必難為他?他送了東西來,反正不是歹意。」

  王坦道:「怎樣不是歹意?他以為送了錢來,我就可以給他官做,和他交買賣呢。只要他這樣一鬧,我的名聲,可就糟了。就算沒有人知道,他無故地送一筆錢來,又把我當作什麼人呢?哼!真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」

  說著,背了兩隻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。王太太道:「你一定要辦他,警察廳一送,經官動府,這就越沒法子守秘密了。三言兩語,把他打發走了,只當沒有這回事,這一頁書,就不揭過去了?」

  王坦道:「這樣辦,可便宜了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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