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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他一說不打緊,大家都笑起來了。光求舊道:「大家既高興,咱們是快點喝,喝完了都湊湊趣,不知諸位意下如何了?」

  龍際雲知道林懷寶是不賭錢的人,便道:「只要湊得起場面就是了,何必還要個個都來呢?」

  光求舊道:「我看在座的人,除了林懷翁以外,沒有不好這事的,就是林懷翁也不妨玩幾條子。」

  林懷寶今天晚上是十分高興,便笑道:「既然大家都加入,我也只好奉陪,可是什麼滾忍狠,我全不懂。」

  光求舊道:「倒是不懂的好,我不是很懂嗎?輸錢的就是我。」

  他說了這話,大家又笑起來了。一會兒飯畢,龍際雲便邀大家在客廳裏耍錢。因為光求舊興致甚豪,就由光求舊推莊。林懷寶隨著王坦在天門下注,不到一個鐘頭,居然贏了一千多塊錢。光求舊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「今天的手氣又不在家,好賴我就是這幾下子耍光了,你們下注吧。大家一看他面前的籌碼,果然一萬塊錢去了七八千。大家見他正在往下輸,就拼命地下注,想拆他的台。」

  不料就是這一條牌九,他摸了一副天杠,桌面上下的注子,他一掃而空,倒進有二三千。這一條過去,接上他推出一條,又拿了一個地九,再吃一回通,光求舊將籌碼收了回去,笑道:「這個機會不容易得,現在找了回來,不要又輸了。我歇一會兒,有哪位來的,請來接手。」

  別人聽了這話,倒也罷了,林懷寶好容易贏了一千多塊錢,認為二十年來,第一樁幸遇。不料這兩陣子牌的工夫,又吃回去了一半。吃回去了不算,光求舊竟是不來了,便笑著對光求舊道:「你剛剛扳了一點兒本,怎樣又不來了?」

  光求舊笑道:「這個就是那滾忍狠的『滾』字法,若不趕快地滾,錢又要走了,林懷翁是嫌著贏得不痛快嗎?」

  這句話正猜中了他的心事,但是他怎樣好說這話,笑道:「扳本扳本,本要到了手,才算扳回來了。現在還沒有扳回來,怎樣就算了呢?」

  光求舊道:「我花了上十萬的本錢了,就學了這麼一點兒訣竅。林懷翁要明白這一層,還得花本錢呢。」

  說著,他可就閃到一邊去抽煙,在場的人,就公推王坦推莊。王坦擺著手道:「不成不成!我不懂什麼滾忍狠,不要臨出京,還留下一塊錢做什麼紀念品。」

  張成伯道:「王省長若是嫌本錢大了,何不開個有限公司,讓人搭幾成股份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我要靠王省長的運氣,搭一個三成吧。」

  王坦道:「既然要開公司,至少也得募一半外資。與其搭三成,倒不如一個人硬幹了。還有二成股份,哪一位願認?」

  問了兩聲,卻沒有人答應。林懷寶一想,二成不過是兩千塊錢,為數有限,我何不認下來。無論如何,這也是一番交情,於是便對王坦笑道:「大股子我是認不起,若是二成,我倒可以勉強擔任。王省長今晚的手氣很好,我也靠著王省長的好運氣,撿幾個外花了。」

  王坦因當著眾人的面,心想也未必便一定輸,若是贏了,也讓這老頭歡喜一陣,便道:「好就是這樣辦吧,回頭贏了錢,不要埋怨我一個人所分獨多呀。」

  王坦這樣一高興,在場的人,自然是格外湊趣。可是賭錢這樣的事,也有幾分技術在內。王坦對於牌九一項,向來是不在行,這個時候,突然拿一萬資本,賭這樣的大錢,究竟有些冒失。頭幾條子,就輸了三四千。光求舊雖不推莊,他可下注。他和張成伯都是牌九專家,他知道哪方牌好,就向哪方下注。其餘的人,也是趁機而入,一個多鐘頭,大家就把王坦一萬塊錢的莊拆了。

  王坦輸個五千塊錢,他倒不在意,就是李逢吉非比從前,輸個三千元,也不關緊要。只有林懷寶這二成股份,一齊送掉,心裏實在不舍。照著牌九訣,輸家要忍,林懷寶大敗之下,哪裏忍得住?便只管往下賭莊。拆了本,他可另外下注。半夜工夫賭下來,竟輸了一萬掛零。牌九推到晚上三點鐘就散了場,林懷寶蒼白的臉上,先是變了紅色,後來兩頰的紅色減退,又變成了淡紫。推完牌九之後,聽差照例是擰了手巾把送過來。他接著手巾把,抖個不停,把手巾把竟掉在地上,自己勉強鎮靜著,取了一根煙捲,坐在沙發椅上,嘴裏抽煙,心裏可就想著怎麼好?倒整整地輸了一萬元,現在我存在銀行裏的現款,不過四千元。把自己住的這所房子,也算現款,合起來也只有一萬一二千元,現在輸了一萬,我這算是傾家了啊。剛才也不知為著什麼,我那樣發狂,賭了又賭。現在輸到這樣子,怎麼辦呢?

  正在這裏發愣,只見所有的輸家,已在陸續開支票。自己先還想著,輸是輸了,挨下幾天日子,慢慢地和他們再商量。這種賭博錢,又沒有什麼字據,難道他們還能逼著要我的老命嗎?只要先欠下兩三個月,日子越遠,就越鬆動了。這樣計劃著,還覺得有一個退步。現在看到大家都在開支票,所有輸家,一個也沒漏,到了自己,就想不給,那怎樣好說。就這樣一急一恨,一陣心痛,便覺眼前漆黑,口裏只哼了一聲,腦袋向沙發椅背上一靠,人就暈過去了。

  因為他本來靠著椅背,半坐半躺,所以人雖然困了,還沒躺下去,在場的人談談笑笑,正是熱鬧。林懷寶坐在極偏東一張沙發上,因之大家都不曾注意。王坦一回頭,見他直睜著兩雙眼睛,眼珠並不轉動,心想,這人實在輸多了,在這兒發愣呢。這是我不好,為什麼讓他放下股份來,就這樣輸了呢。我來安慰這老頭子兩句吧,便笑著和林懷寶點了一個頭,口裏說道:「懷翁,我們一塊兒走吧,我的車子,可以送你回去。」

  林懷寶依然直睜著兩眼,卻是不作聲。王坦走近前一步,向他臉色一看,哎呀!他嘴裏的口水,牽絲般由嘴角往下直流。右手二指和中指,夾了半根煙捲,攔在椅子的扶手上。火頭在指頭中間出煙,他都並不知道燒手。王坦大驚,接連叫了幾句「懷翁」,都不曾答應。這時驚動了滿屋子的人,主人翁龍際雲尤是焦急,倘若把這個老頭子請了來,一餐酒給他吃死,這一分責任,可真擔當不起,便吩咐聽差趕快打電話,請了一位西醫。這時林懷寶躺在一間客室裏,一張睡榻上,他家裏來了許多人,團團圍住。醫生診了診脈,說是不要緊,給林懷寶打了一針。過了一會兒,林懷寶果然清醒過來,嘴裏是不住地哼,這晚上在龍際雲家就鬧了一宿。

  到了次日,林懷寶本來也就痊癒了。自己心裏一想,這病可好不得,我一好了,他們就會向我要賭博賬的。我正好借著賴賬,怎樣好得?因此,他見了龍際雲家裏的人來去,就閉上眼睛哼。沒有人,他又停止了。龍際雲還怕他受不得顛動,坐不得汽車,讓他多安息一會兒,不讓他走。林懷寶既要裝成病樣,也只好躺著。只要是一層,沒有東西吃,肚子裏可餓得難受。自己又不便開口,向人要吃。到了正午,肚子裏嘰咕嘰咕響個不住。偏是這客室,只隔一重小院,一堵矮牆,便是大廚房。窗房開著,一陣一陣魚熟肉香之味,順風吹來,向人鼻子裏直鑽。林懷寶靜中聞得那香味,知道有一樣是紅燒蹄髈,正是愛吃的菜。

  一個人在肚子餓的時候,最是聞不得肉味魚香。肚子越餓,肉香越是好聞。林懷寶聞得這味兒久了,肚子裏的饞水,像開了自來水的龍頭一般,嘴角上簡直禁不住口水要流出來。趁著龍家沒有人在面前,便私私地對他家裏人道:「趕快把我送回家去吧,我在這裏不病死,倒要餓死了。」

  他家人見他這樣說,知道他是裝病,才放心把他用汽車送了回去。這裏龍際雲倒把這事掛在心上,下了衙門,便坐了汽車,親自到林家來探病。林家人因龍際雲和林懷寶是老友,並不拒絕,就把他一直引到病榻邊來。林懷寶躺在床上,大半截身子蓋著被,睜著眼,腦袋靠在軟枕上,見龍際雲走進門來,臉上勉強放出枯笑,龍際雲走近一步,問道:「懷翁,你的病體好些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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