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
二三四


  何鑾保道:「那倒不然,政治舞臺上,無非是你來我往,大家湊合。我倒有一件事,想和你老兄合作,不知道你老兄的意思如何?」

  說畢,把手上一截雪茄煙頭,扔到痰盂裏去,重新取了一根雪茄點了吸起來。於是把身子挪一挪,更靠近李逢吉一點兒,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在新閣方面,有些路子了。」

  李逢吉點點頭道:「我也相信你老哥有這樣的能力,但不知成績如何?」

  何鑾保聽說,將手拍了一拍李逢吉的腿,笑道:「有個樂兒,我們總不算是外人,有話可以直說。大概交通的第二把椅子,我有些希望。喂!以後各事,還求自己人多多幫忙。」

  李逢吉聽了這話,心裏很有些疑惑,憑他這樣的才幹和聲望,怎樣憑空一跳,就是交通次長!這話恐怕十成之八九是假的。何鑾保見他有些不大相信的樣子,便裝出很沉重的樣子,說道:「我絕不是吹牛,真有幾分希望。老兄若是願意合作,在交通方面的事,我總可以助一臂之力。老實說隨便有一條鐵路在手上,比謀一個平常的獨立機關,那是好得多。」

  說到這裏,他就把他自己和各方面發生的新關係,略說了一遍。最後說到這次上保定去,和鐵處長見面。鐵處長說了,財政保定是要整個的,交通卻要一半。他說這話,拉了我的手,很沉重地聲明,只要我能犧牲一點兒,這交通的次席,就決定給我。我當時還有些疑心,他把真心話都說出來了,說是我上次擬的整頓交通條陳,老總非常滿意。這老頭子有一種怪脾氣,他要用這人,就會連叫這人幾聲「小子」。他看了我的條陳,就連連拍著桌子說,姓何的這小子不錯。好小子,我非見見他不成。你看,他這樣罵我,正是要用我的表示。我這事不是有幾分希望了嗎?臨走的時候,鐵處長又一定要和我換帖,真是客氣。

  李逢吉笑道:「這樣說,你老兄的前途,是大有希望了。要我幫忙,要怎樣個幫忙呢?」

  何鑾保一想,你知道我實在有把握了,你就這樣來靠攏我,可見你先前所說一派高蹈的話,完全是靠不住,因笑道:「我是極願和你老兄合作,但不知道你老兄的意思如何?若是老兄果能和兄弟合作,我只有一件事情要求,而且在逢吉兄也絕對不難辦。」

  李逢吉一聽,心裏就驚訝起來,想著他真要和我合作嗎?便道:「既然不難辦,那自然沒有什麼大問題,請你指示我一條前進的路徑。」

  何鑾保道:「也沒有別的事,您不是經手雁老許多重要的文件嗎?倘若你能把要緊的文件,提來幾件,讓前途參觀參觀,就是一件大功勞。」

  李逢吉聽了他這話,就不由心裏噗通一跳,但是外貌依然很是莊重,不露出一些痕跡來,笑道:「這是小事,怎樣算是大功勞?」

  何鑾保笑道:「你有些裝傻吧。難道這樣一件事,你會不知道?」

  李逢吉道:「我並不是裝傻,我一時想不出來,這裏面會有什麼玄虛?」

  何鑾保望了一望他夫人,又望了一望李逢吉,笑道:「這屋子裏沒有外人,我可以把這話公開出來。現在前途倒閣運動,不過做了一半,總怕雁老死灰復燃,還要奮鬥。因此要拿雁老幾樣不大光明的證據放在手裏,重重地挾制他一下,不但不讓他做官,而且不讓他做人。這種事,除了雁老自己人,別人是不能勝任的。他們雖找了我,我還覺著隔一層手。」

  李逢吉微笑道:「人家下了台,就算了,為什麼還要逼他一下?」

  何鑾保道:「不逼他一下,就再要上臺,而且雁老是不是真要下政治舞臺,這話很難說,所以對方必要緊逼一步,讓他不能再來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大家說窮寇莫追,現在連窮寇都放不過,實在厲害。」

  何鑾保道:「這樣子說,逢吉兄是不肯合作的了。」

  李逢吉笑道:「我不過是這樣比方說,若有很好的機會,我哪裏又肯失掉?不過這事情很重大,我得仔細考慮一下子。」

  何鑾保道:「這無所謂重要,逢吉兄不過拿出一點兒東西來,雁老又不是上司了,你還對他負什麼責任不成?」

  李逢吉受了他一頓勸,也就點頭稱「是」,何太太見他能合作,又要留他吃便飯,李逢吉道:「我還有些零碎的事,沒有安接妥當,要吃飯,明後天再來吧。」

  李逢吉告辭出來,坐上汽車,就歎了一口氣。心想雁老待何氏夫婦,總算不錯,何以他們反過臉來,倒要儘量地逼雁老一下?想到這裏,又是歎兩口氣。回到家中,飯也懶得吃,坐著也覺不安,於是想到找一兩本消消氣的書解悶,走到書房裏去,在書架子上找了一本莊周《南華經》,躺在沙發上看。隨手一翻,正看到「剖鬥折衡,而民不爭」的那一段。這書頁夾層裏,卻好夾了一張紙條,上面行書帶草,有幾行字。那字寫的是:

  惟窮則讀書,讀書乃可養氣,以我觀之,窮而憤憤不平者,蓋未讀書之故耳。以予而論,老且潦倒,每讀此篇,心地曠達了,無痕跡,不其然乎?

  李逢吉一看這字條,原來是他先生魏節庵的筆跡。當李逢吉正在政界興高采烈的時候,幾個月不能去看他一回,倒是常常封著整包的洋錢,送了過去,而且還和魏節庵商量,給他另賃一幢房子。魏節庵回了一封信,說是小房子住慣了,搬了好的屋子住,恐怕反不舒服。至於送來的錢,只要夠用,多了就寫信給李逢吉,叫他不必再送。李逢吉見先生如此,不過認他賦性孤潔,也就聽他的便,不去勉強。有一天偶然由魏節庵門口過,便停了車進去奉看。魏節庵正把燒酒喝了個五成醉意,拿了一本《陶淵明詩集》,躺在一張破籐椅子上看,見李逢吉進來,略微起了一起身,笑道:「你現在是闊人了,還有工夫來看我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無論怎樣闊法,難道還蓋過先生去嗎?學生所以不大來看先生,就因為先生不喜歡和政界人士接近。學生來了,一定要受教訓的。這樣大的人,豈有願跑來挨駡之理。」

  魏節庵聽他這樣說,就笑著點了點頭道:「你雖然做了官,倒是還肯說良心上的話。你果然這樣做去,就是爬得很高,大約也不會有什麼大閃跌。我用不著教訓你,就是教訓你,也無非是聖經賢傳上幾句古董,難道你還不曉得嗎?我平生淡泊自甘,得益於兩部書,一部是陶靖節的詩,一部是莊子的詩文。是你不大喜歡的,我就把一部素日讀的《南華經》送你。嫖賭吃喝有空的時候,我願你翻著看看。」

  李逢吉當時也不能不將書受下,不過心裏說先生有些古董罷了。這書拿回來放在書架上,足有一年,也不曾翻過一回。這天偶然翻著書,看見魏節庵這一張字條,想起先生所說的話,覺得人生淡泊自甘,雖然物質上的享受,稍微差一點兒,但是總是光明的。譬如何鑾保,他並不是沒有飯吃,沒有衣穿,只因為有了錢還想要錢,所以做出這種賣友求榮的事來。人生一百年,也不能把財產帶進棺材裏去,傷天害理,求一點兒物質上的享受,那又何必?像何鑾保和我商量偷文件的時候,吞吞吐吐,心裏未嘗不知道是不道德,只好厚著臉說。無論如何,他是一個壞人,總瞞不過我去了。這樣看來,政治舞臺上做事,不是我負人,就是人負我,發了財,也是心裏一輩子不安。趁現在還有幾個吃飯的錢,就下臺吧。想到這裏,覺得還是先生這人不錯,有身可安,便覺有一個錢也是多的。這樣省得用心去算計,也省了好些麻煩。

  這樣想著,把一部《南華經》,索性看了一個爽快。在書裏面看見先生許多批語,都是說著安分守己,遇事聽其自然的話。於是越想先生越對,買了幾瓶好酒,又在醬肘子鋪裏,切上許多葷菜,用荷葉包了一大包。也不坐汽車了,在街頭雇了一輛人力車,一直拉到魏先生門口,魏先生那小院子裏,這時正種上三二十根玉蜀黍,因為地肥,長得高過屋簷。挨著大門,一路種了四棵九子燈的葵花,開得正好,一進門來,也就是綠油油的。這院子犄角上,本有一棵棗子樹,正長了一樹半青半紅的棗子,靠著樹,支了幾根竹竿,撐起個小瓜棚兒,上面牽著許多倭瓜、扁豆藤兒。院子裏地下,也散種了一些馬齒莧、鳳仙花、雞冠花之類。雖然是草藤兒,倒顯得清雅。院子中間,擺了一張小桌子,桌上擺著拌黃瓜、炒雞蛋兩碟菜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