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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五


  魏節庵正備了杯筷,在那裏喝酒。他見李逢吉提著荷葉包、酒瓶子進來,笑道:「你又記起我來了,送著酒來給我喝。」

  李逢吉將酒瓶、荷葉包,都放在桌上,笑道:「以前是忙,以後有工夫陪先生喝酒了。」

  魏節庵叫他秀玉大姑娘,端了一張方凳來,讓李逢吉在一邊坐下,因問道:「那為什麼,你辭了職嗎?」

  李逢吉道:「你老人家,又不願看報,所以時事一點兒也不知道。唐總理讓軍閥逼不過,已經到天津去了,現在算是內閣全體坍台。逢吉當然是以總理為轉移,也不幹了。」

  魏節庵道:「我就早對你說過,『趙孟之所貴,趙孟能賤之』,不要把軍閥保鏢,認為靠得住,現在怎麼樣?好,我恭喜你,你總算太太平平地下臺了。你帶來的自然是好酒,先把那個酒瓶打開,我先喝兩杯。」

  李逢吉將酒瓶打開,給他斟上酒,又把荷葉包打開,要了一個碗盛了。魏節庵笑道:「坐在倭瓜棚底下,整瓶喝酒,大碗吃肉,你還沒有嘗過這個風味吧?我覺得這樣吃法,比你坐在大屋子裏吃宴席,要舒服得多。」

  李逢吉笑了一笑。秀玉大姑娘,給他們添上杯筷,師、弟二人,吃喝起來,那時夕陽西下,暮靄橫空。一陣一陣的晚風,吹著瓜架上的藤葉翻動。大家身上,不帶一點兒汗漬,好不痛快。李逢吉喝了幾杯,酒興上來了,就把何鑾保要偷文件的話,說了一遍。

  魏節庵端起酒杯,喝了一口酒,說道:「你不理他,固然是你還有些天良。但是你不知道這樣一來,他的黑幕,被你知道,他可懷恨在心。他既然和下任有些勾結,他就不難在下任面前說你的壞話,而且下任也是主張這一件事的,你沒有和他們共事,他也極不高興。到了那個時候,他要陷害你,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?」

  李逢吉道:「先生說得固然是,但是我也不明白拒絕他們,只延宕日子,敷衍過去就是了。」

  魏節庵舉著酒杯,又喝了一口,然後將酒杯在桌上使勁兒按著,一擺頭道:「不!大丈夫做事磊磊落落,何必敷衍?你只管明明白白拒絕他。可是一層,暫時不要想升官發財,把事情結束了,趕快就南下回家,離開這政治旋渦。眼不見為淨,你不在這裏,他們也就不會追究了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學生也是早有這個意思,打算回南方去,所以趁在京的時候,多在先生面前領教。」

  魏節庵放下筷子,用手捋著鬍子道:「你早有這個意思了,不見得吧?」

  李逢吉道:「是真的,學生本來打算到天津去住幾時,今天在家裏看了先生手批的《莊子》,發生許多感觸,覺得苦事名利無味,所以願回去。」

  正談到這裏,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,把滿院子玉蜀黍,吹得呼啦啦向一邊歪倒。瓜棚上的瓜葉子,被風一吹,全翻將轉來,連全架子都翻動了,桌上兩張包花生豆的草紙,吹起有三四尺高,飄飄蕩蕩,在空中盤旋。大家被風刮得頭髮紛亂,都側過臉去。這風勢子很猛,可就是這陣,風刮過去了,一切都如平常。

  魏節庵笑道:「逢吉,你看見了沒有?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都是這一樣。你在外面混事,保得住什麼時候不出危險呢。你現在大概還剩有幾個錢,半生溫飽,是不成問題的。所以我的意思,趁此你就可以回家鄉去走一圈。你真是難甘淡泊,過個一年半載再來,也未嘗不可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先生既然這樣說,我趕辦收束,過幾天就走,不過這樣一來,又不能在先生面前領教了。」

  魏節庵笑道:「你不要說什麼領教不領教,你只要聽我的話,淡泊自甘,這一生就行了。」

  魏節庵越說越高興,喝得陶然大醉,讓家裏人扶著進屋去睡覺。李逢吉也就告辭師母回家,路過張成伯家,見他大門外,電燈燦亮,沿著牆停上許多輛汽車。看這樣子,似乎裏面又有什麼宴會。忽然想起有一件事還要和張成伯談談,本來打算回去後,再打電話給他的,現在既由他門口經過,不如就進去見他。李逢吉是坐了一輛破人力車來的,就叫車夫停住,一直進門。恰好張成伯家裏新換了門房,見李逢吉是雇人力車來的,便走出門來喝道:「找誰?往裏面這樣胡闖。」

  李逢吉向來沒有受過人家門房這種侮辱,恰好又在酒後,那心裏的氣,便有些按捺不住。且不理他,一直向裏走。那門房見他不理,走上前,一把將李逢吉的舊紡綢大衫扯住,說道:「你找誰?往裏面直走。」

  李逢吉雖然有氣,究竟不願意和這種人計較,便道:「我自然有人找,說話客氣一點兒,何必這樣凶呢?」

  那門房見他說話和氣,料他沒有什麼來頭,便道:「我說話,就是這樣凶,你懂規矩不懂規矩,找人也不到門房說一聲。」

  李逢吉見他還扯住衣服,將手一摔,把門房的手摔下去,說道:「你這樣凶,就是你總長教給你的嗎?不到門房,是我的錯處,你開口就罵人,你也有錯處。」

  門房見他自己都認了錯,越發瞧不起他,說道:「我罵了你,你又怎麼樣吧?」

  李逢吉見他如此猖狂,情不自禁,伸手出來,啪的兩聲,就打了他兩個嘴巴。門房猛不提防,打得臉向兩邊一歪,還未曾發言,迎面早跑來一個熟聽差,賠著笑臉,給李逢吉請了一個安,說道:「秘書長,您別生氣,這是一個新來的聽差,他不知道,您請進吧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他什麼不知道,不過我是坐破洋車來的。身上又穿得不好,所以瞧不起我,我不見你們總長了。」

  那門房紅著臉站在一邊,悄悄地向後就退走了。李逢吉餘怒未息,也不見成伯了,轉身就走,依舊雇了一輛車,就回家去。到了家中,又好氣,又好笑,看起來,這北京城裏,簡直是個勢力世界,一個人一刻也不能丟了權勢和排場,一刻沒有權勢和排場,就要受侮辱了。李逢吉這樣一想。天下最靠不住的場合,也莫過於政界。有人當面恭維你,也許你掉過身,他就要來罵你害你。若是把所認識的朋友,當面背後,看一個穿,覺得自己是和禽獸為伍了。先生勸我回家,我想這事很對。自從這天起,他真個就浩然有去志,趕著把院裏的事結束。一刻結束不了的事,就交給科長去辦,三天之後,就不到院辦公了。

  李逢吉當秘書長的時候,每日家中總有不斷的朋友來找,甚至於自己在衙門裏,或在唐宅,來訪的人,都會打聽得清清楚楚,跟著追了來。待到唐雁老一下臺,形勢突然不同,每日也不過幾個較為親密的朋友,前來談談。這兩天自己要走,親密的朋友也不見來,每日不但不必辦公,連說話的工夫,也減少得多了。忙人一清閒,反而覺得無聊,每日只把那部《莊子》,躺在榻椅上看,卻吩咐家裏人去收拾行李。幾個高等聽差,見老爺快要走了,在這裏也沒有什麼事,就見了李逢吉告假要回家去。李逢吉自然不能留難,笑著讓他們走開。自己因為不願意應酬,要走的話,事先並沒有通知別人,有幾個朋友,知道他要走,因他不宣佈,也就裝模糊不過問了。

  到了要走的那一日,人都走光,只剩一個老門房,一個聽差,家裏冷冷清清的。這兩個人卻也有一樣條件,是李逢吉家裏,丟下零零碎碎的東西,交給他二人去賣,所以他倆守著沒走。這日上車,行李先搬到車站。李逢吉背著手在回廊踱來踱去,要等到時候再走。一見屋子空空,四處是零碎塵土,真個鳳去台空,令人有些感觸。因見窗臺上還有一副舊筆硯,便提筆在白粉牆上寫了一首五律,以為紀念。那詩道:

  大笑出門去,前程是五湖。
  夢真十年覺,胸幸一塵無。
  時異知交淡,官休僮僕疏。
  料得後來者,依樣畫葫蘆。

  他把筆一丟,就出門上車站去了。正是:

  撒手本知一曲戲,
  到頭誰是百年官。

  (全文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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