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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關於《春明外史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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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 在我生活轉好的時候,我也很想減少我的工作,以便抽些工夫出來讀書。可是我的家,已經由鄉間轉入城市,而弟妹們又都進了學校,我的負擔,卻逐漸地加重,自己考慮之下,工作還是減少不得。於是我到北京來讀書的計劃,經過三年的拖延,只得完全放棄。相反的,益發就鑽進工作圈子,多做些事。這期間,我曾與成舍我君兩度合作,一度是《今報》,一度是「聯合通訊社」。但時間都不久,工作又停止了。最後,成君在手帕胡同辦《世界晚報》,又約我和龔德柏君共同合作。起初,我們都是編新聞。副刊叫《夜光》,由余秋墨編輯。成君已知道我在南方很寫過幾篇小說,就要我給《夜光》寫個長篇。這原是我最高興做的事,我並沒有要求任何條件,就答應了寫。又由於民國初年,許多外史之類的小說,給我的印象很深,我就把我寫的小說,定名為《春明外史》。 《春明外史》,本走的是《儒林外史》《官場現形記》這條路子。但我覺得這一類社會小說,犯了個共同的毛病,說完一事,又遞入一事,缺乏骨幹的組織。因之我寫《春明外史》的起初,我就先安排下一個主角,並安排下幾個陪客。這樣,說些社會現象,又歸到主角的故事,同時,也把主角的故事發展到社會的現象上去。這樣的寫法,自然是比較吃力,不過這對讀者,還有一個主角故事去摸索,趣味是濃厚些的。當然,所寫的社會的現象,絕不能是超現實的,若是超現實,就不是社會小說了。因之這篇稿子,在《世界晚報》發表以後,讀者都還覺得很熟識,說的故事中人,也就如在眼前。而這篇小說也就天天有人看。 這給予我一個很大的鼓勵,更用心地向下寫。餘秋墨君另有專職,《夜光》只編了一個月,就轉交給我了。於是我編副刊兼寫小說,把《世界晚報》的新聞編輯放棄。我雖入新聞界多年了,我還是偏好文藝方面,所以在《世界晚報》所負的責任,倒是我樂於接受的。加之晚報創刊之時,我和龔君,都是為興趣合作而來,對於前途,有個光明的希望,根本也沒談什麼待遇。後來吳範寰君加入,也是如此。 這與寫作好像無關,其實關係很大,因為我們絕不以夥計自視,而是要共同做出一番事業的,所以副刊文字和小說,都盡了自己能力去寫。 《春明外史》除了材料為人所注意而外,另有一件事為人所喜於討論的,就是小說回目的構制。因為我自小就是個弄詞章的人,對中國許多舊小說回目的隨便安頓,向來就不同意。既到了我自己寫小說,我一定要把它寫得美善工整些。所以每回的回目,都很經一番研究。我自己削足適履的,定了好幾個原則。一、兩個回目,要能包括本回小說的最高潮。二、儘量地求其詞藻華麗。三、取的字句和典故,一定要是渾成的,如以「夕陽無限好」對「高處不勝寒」之類。四、每回的回目,字數一樣多,求其一律。五、下聯必定以平聲落韻。這樣,每個回目的寫出,倒是能博得讀者推敲的。可是我自己就太苦了,往往兩個回目,費去我一兩小時的工夫,還安置不妥當。因為藻麗渾成都辦到了,不見得能包括小說最高潮;能包括小說最高潮,不見得天造地設的就有一副對子。這完全是「包三寸金蓮求好看」的念頭,後來很不願意向下做。不過創格在前,一時又收不回來。因為這個作風,我前後保持了十年之久。但回目作得最工整的,還是《春明外史》和《金粉世家》,其他小說,我就馬虎一點兒了。在我放棄回目制以後,很多朋友反對,我解釋我吃力不討好的緣故,朋友也就笑而釋之,謂不討好雲者,這種藻麗的回目,成為「禮拜六派」的口實。其實「禮拜六派」,多是散體文言小說,堆砌的詞藻,見於文內,而不在回目內。「禮拜六派」,也有作章回小說的,但他們的回目,也很隨便,不過,我又何必本末倒置,在回目上去下功夫呢? (二) 《春明外史》寫到十三回的時候,我就作了個結束,約莫是二十萬字。為什麼用奇數來結束呢?這也是我故意如此。人家說十三是個不祥的數目,我偏要這樣試試。不過事後想來,那又何必?文字應該到哪裏結束,就在哪裏結束,拖長縮短,都沒有道理。這十三回作完了,本來也可以不寫的。但社會小說,像《官場現形記》似的,結束了再起樓閣,也並無所謂。而《春明外史》的主角,我又沒將他的行為結束,續下去更不困難,所以我又跟著寫二集。在寫二集的時候,許多朋友,慫恿我將第一集出版。二弟嘯空,他並願主持發行,於是我就籌了筆款子,把書印起來。那時,我並沒有多大的指望,只印了一千多本,事有出於意料的,僅僅兩個月就銷完了。 《春明外史》發行之後,它的範圍,不過北京、天津,而北京、天津就有了反應的批評。有人說,在五四運動之後,章回小說還可以叫座,這是奇跡。也有人說這是「禮拜六派」的餘毒,應該予以掃除。但我對這些批評,除了予以注意,自行檢討外,並沒有拿文字去回答。在五四運動之後,本來對於一切非新文藝、新形式的文字,完全予以否定了的。而章回小說,不論它的前因後果,以及它的內容如何,當時都是指為「鴛鴦蝴蝶派」。有些朋友很奇怪,我的思想,也並不太腐化,為什麼甘心做「鴛鴦蝴蝶派」?而我對於這個派不派的問題,也沒有加以回答。我想事實最為雄辯,還是讓事實來答覆這些吧! 在寫《春明外史》二集的時候,《世界晚報》又出了日報。副刊《明珠》,歸我編輯。社方又要我寫個長篇。因為當時有一位姓張的朋友,他對於《斬鬼傳》極力推崇,勸我作一篇《新斬鬼傳》。我一時興來,就這樣作了。這篇小說,雖根據老《斬鬼傳》而作,但《斬鬼傳》的諷刺筆法,卻有些欠含蓄,我也是如此。後來這個書出版過了,淪陷期間,被上海文人刪改過,更是有些走轍了。 同時,我給北京《益世報》也寫了個長篇,叫《京塵幻影錄》。這部書,完全是寫北京官場情形的,開始我也很賣力地寫,到了後來,很不容易拿著稿費,我就有些敷衍了事。但前前後後,也寫了兩年多,總有五十萬字以上。這部書,我沒有留底稿,也沒有剪報。事後很想收回來重新修改,但已不能找補全份了。 這兩個長篇,都是我寫了《春明外史》,才被人約我寫的,而我的全家,那時都到了北京,我的生活負擔很重,老實說,寫稿子完全為的是圖利。已不是我早兩年為發表欲而動筆了。所以沒有什麼利可圖的話,就鼓不起我的寫作興趣。所以這兩部小說,我都認為不夠尺寸。不過我對《春明外史》,要保持以往的水準,卻是不拆爛污。約是一年多的時間,又寫完十三回。這算是第二集。第二集的主要人物,有許多未了的公案,我又不能不跟著寫第三集。在寫第三集的時候,那時是吳範寰君當經理,他合併一、二集,由社方出版,銷行之後,以公平的辦法,給予了我的版稅。在這裏我必須補敘幾句的,就是這幾年間,我始終在世界日、晚報供職,並曾一度任日報總編輯。有道是樹大招風,對《春明外史》的批評,就比以前多了。當然有一部分是對該書加以欣賞的,而竭力攻擊的,也在所不免。但這裏有一個意外的遇合,就是提倡新文藝的《晨報》,也約我給他們寫個長篇。於是我為他們寫了一篇《天上人間》。《天上人間》我是用對比法寫的,情、景、事我全用細膩的手法出之,自視是用心寫的。因為《晨報》停刊,這篇小說沒寫完。後來無錫《錫報》轉載,我又續了幾回,中日戰起,終於是不曾寫完。直到去年,上海書商,還有約我寫完的要求。情過境遷,我又太忙,這部書將來是否可以搞完篇,我自己還不能知道。不過以全書佈局言,所差不過是十分之二三,搞完它,倒也並非艱巨工作。 (三) 《春明外史》第三集寫完的時候,大概是民國十八年,由十二年夏算起,共是七個年頭,是五整年多。全書告竣之後,《世界日報》又合併出版全集,共是三十九回。第一集約是二十萬字弱,第二集約三十萬字,第三集有三十多萬字,合起來共九十多萬字。回目是由第一到第三十九回,每回的回目,全是十八個字。後來我把這部書的版權賣給世界書局。根據歷年人家的批評,將書裏的錯誤加以修整,並把每回的字數劃分整齊,除了分集的辦法,就是現在印行的這個樣子。當然回目也都改了。回目文字的工整,因改得太倉促,不及原樣,但包括文字裏的高潮,卻又更恰合些。 《春明外史》裏的人物,後來有許多人索隱,也有人當面問我,某某是否影射著某人。其實小說這東西,究竟不是歷史,它不必以斧敲釘,以釘入木,那樣實實在在。《春明外史》的人物,不可諱言的,是當時社會上一群人影。但只是一群人影,絕不是原班人馬。這有個極好的證明。例如主角楊杏園這人,人家都說是我自寫。可是書中的楊杏園死了,到現在我還健在。宇宙裏沒有死人能寫自傳的。 這部書,自是我一生的力作之一。但我自視,不能認為是我的代表作。第一,我的思想,時有變遷,至少我是個不肯和時代思潮脫節的人。《春明外史》主幹人物,依然帶著我少年時代的才子佳人習氣,少有革命精神(有也很薄弱)。第二,以幾個主幹人物,穿插全書。我也不妄自菲薄,是費了一番心血的。但主角的故事,前後疏落在一百萬言的書裏,時隱時現,究非良好辦法。第三,有些地方,欠詩人敦厚之旨。換言之,有若干處,是不必要的諷刺。第四,我太著重那一段的時間性。文字自不能無時間性,但過於著重時間性,可以減少文字影響讀者的力量。 在《春明外史》全書寫完之後,我已寫了十年的長篇,在社會的人海裏,多少激起一點濺沫。因此,約我寫小說的人就加多起來。同時,我也結交了許多朋友。由這部書發展開來,引人注意之作,有兩部書,一是《金粉世家》,一是《啼笑因緣》。為了讀者容易清楚,還是用這節文字的傳記體,而不走編年的路子。順著次序,我先談談《金粉世家》,再談關於《啼笑因緣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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