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寫作生涯回憶 | 上頁 下頁
加油


  我由上海回來,手上大概有六七千元,的確不算少。若把那時候的現洋,折合現在的金元券,我不諱言,那是個驚人的數目。但在當年,似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。不過這筆錢對我的幫助,還是很大的。我把弟妹們的婚嫁教育問題解決了一部分,寒家連年所差的衣服家具,也都解決了。這在精神上,對我的寫作是有益的。我雖沒有做癩蛤蟆去吃天鵝肉,而想買一所王府,但我租到了一所庭院曲折,比較寬大的房子,我自己就有兩間書房,而我的消遣費,也有了著落了。

  聽戲,看電影,吃小館子,當年是和朋友們同俱此好的,倒不等這筆錢來辦。我所說的消遣,是以下三件事:一、收買舊書,尤其是中國的舊小說。二、收買小件假古董。怎麼會是假古董呢?這個我和古董專家異趣。我以為反正是玩物喪志,玩真古董,幾十幾百買一樣,是擺在那裏看的,花個兩三元,也是擺在那裏看看,這有什麼分別。而且買真的也未必不假。三、是我跑花兒廠子,四季買點兒好花。除了買書頗是一個不菲的開支,其餘倒也無所謂。這時,我可以說是心廣體胖,可以專門寫作了。

  這是民國二十年吧?我坐在一間特別的工作室裏,兩面全是花木扶疏的小院包圍著。大概自上午九點多鐘起,我開始寫,直到下午六七點鐘,才放下筆去。吃過晚飯,有時看場電影,否則又繼續地寫,直寫到晚上十二點鐘。我又不能光寫而不加油,因之,登床以後,我又必擁被看一兩點鐘書。看的書很拉雜,文藝的、哲學的、社會科學的,我都翻翻。還有幾本長期訂的雜誌,也都看看。我所以不被時代拋得太遠,就是這點加油的工作不錯,否則我永遠落在民十以前的文藝思想圈子裏,就不能不如朱慶餘發問的話,「畫眉深淺入時無」了。

  我的英文,始終是為了忙,而不能耐心去自修。有時拿到一本英文雜誌,意識到裏面有很多精神食糧,可是我又不能消化它。於是我進修英文的思想又怦然欲動了。有朋友給我介紹一位老先生,每天可以教我半小時英文,我欣然地要聘請他。但家中人一致反對,說是八十歲學吹鼓手,來不及了。而且我的腦子也夠使的,不能再去消耗腦汁。我一鬆懈,這個計劃就告吹了,於今還深引為憾。

  這時,我讀書有兩個嗜好。一是考據一類的東西,一是歷史。為了這兩個嗜好的混合,我像苦修的和尚,發了願心,要作一部《中國小說史》。要寫這種書,不是在北平的幾家大圖書館裏,可以搜羅到材料的。自始中國小說的價值,就沒有打入「四部」「四庫」的範圍。這要到那些民間野史和斷簡殘編上去找。為此,我就得去多轉舊書攤子。於是我只要有工夫就揣些錢在身上,東西南北城,四處去找破舊書店。北京是個文藝寶庫,只要你肯下功夫,總不會白費力的。所以單就《水滸》而論,我就收到了七八種不同的版本。例如百二十四回本的,胡適先生說,很少,幾乎是海內孤本了,我在琉璃廠買到一部,後來又在安慶買到兩部,可見民間的蓄藏,很深厚的呀。又如《封神演義》,只有日本帝國圖書館,有一部刻著許仲琳著。我在宣武門小市,收到一套朱本,也刻有金陵許仲琳著字樣,可惜缺了第一本,要不然,找到了原序,那簡直是一寶了。這一些發掘,鼓勵我寫小說史的精神不少。可惜遭到「九一八」大禍,一切成了泡影。不過這對我加油一層,是很有收穫的。吾衰矣,經濟力量的慘落(我也不願在紙上哭窮,只此一句為止),又不許可我買書,作《中國小說史》的願心,只有拋棄。文壇上的巨墨,有的是,我只有退讓賢能了,遲早有人會寫出來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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