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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答謝


  ——並自我檢討

  (1944年5月16日為慶祝張恨水五十壽辰與他創作三十周年,《新民報》重慶、成都兩社分別舉行茶會祝賀,《新民報》等報出版紀念特刊,這篇文章是張恨水對各方面對他的祝賀的致謝詞。)

  謝謝各位前輩,謝謝各位朋友,謝謝文藝抗敵協會,謝謝新聞學會。

  用甲子推算,今年是不才五十歲,又以試學寫作(實在談不上創作)的日子計算起,東塗西抹今已有三十四年。實行做新聞記者之日算起,今已有二十六足年。朋友們覺得我這輩子太苦了,要替我做五十歲,安慰一下。而把寫作整數外的零頭,加入當新聞記者的年月,則各得三十年。又要借賤辰給我做個三十年的寫作與從業的紀念。我是乙未年舊曆四月二十四日出生,當朋友打聽我這個日子時,我總是瞞著。但我心裏又擱不住事,日子久了,我終於說出來,「我是某日生,誰要和我做生日,誰就是罵我」。而朋友的答覆更幽默,「我們就罵你一次」。這真無法了,我就預擬了個計劃,學學女人,屆時來個避壽,溜之大吉。

  在這個過程中,一班老朋友,已暗暗地擬好了慶祝大會的節目。乃是《新民報》成渝兩社,分在應渝茶會,幾張刊物出特刊。而文藝界抗敵協會,以不才是第一屆理事,至今是會員。新聞協會以我是監事,又以我是同行中的一個老跑龍套,也要加入做茶會的主人。照說,這種光榮的賜予,我應當誠懇地接受。可是我想到物價的數字,我也立刻想到不應當由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而浪費。而且我的朋友,不是忙人,就是窮人。對忙朋友,不應當分散他的時間,對窮朋友不應當分散他的法幣,於是我變為懇切的婉謝。幾位老朋友勸之不行,總實(是)說我過分的矯情。而且特刊的文字,都已預約好了,《萬象》週刊,且已排版。無法,我只好默許了文字的獎勵,當為拜領,其他一切儀式從免。朋友仍不許可,直到賤辰的前兩日,依然僵持,而茶會請柬,已不能發出,方才罷休。可是成都方面的儀式,我又無法阻止,也只有遙遙地敬領了。

  在重慶雖一切儀式無從實行,但朋友的盛意,我是萬分感激的。而成都方面的儀式中,大概有許多是神交已久未曾謀面的朋友,尤其讓我感謝。就是重慶方面,也有許多神交,紛紛到新民報社祝賀,致令撲空而回,更讓我惶悚無地。至於過重的贈予,不敢捧領,當一一璧回。以上這些話無關文藝,我不能不有個交代,占去報紙許多篇幅,我是引為歉然的。其次,對特刊朋友的溢美的獎許,我願借這個機會,自我檢討一下,更求以後長期的指教。

  不才寫了三十四年的小說,日子自不算少,其累積到將近百種,一千四五百萬字,毋寧說那是當然,何況寫作,並不重量,這無足為奇。關於散文,那是因我職業關係每日必在報載上若干字,急就章的東西應個景兒而已,有時簡直補白作用,因之毫無統計,只當下了字紙簍。這個,朋友也替我算過,平均以每年十五萬字計算,二十六年的記者生涯,約莫是四百萬字。這就是朋友謬獎我兩千萬言的寫述。若果如此,那麼雜貨店的流水賬,也可算作立言,三十年的時間,誰又不能拿出數十萬字的文章來呢?此外,朋友又談到我的詞曲和詩。詩,我曾弄過一點消遣,從前,一年可寫百十首,多近體,近七八年來,寫詩比文人打牙祭的次數還少,無足稱道。詞,我是二十四歲才學的,恐怕至今沒有成熟。曲,我不懂音律,生平不曾填過十個散套,不知朋友怎會把制曲來許我?

  我報過了量,再談質吧。我毫不諱言,我曾受民初「鴛鴦蝴蝶派」的影響,但我拿稿子送到報上去登的時候,上派已經沒落,《禮拜六》雜誌,風行一時了。現代人不知,以為鴛鴦蝴蝶派就是「禮拜六派」,其實那是一個絕大的錯誤。後者,比前派思想前進得多,文字的組織也完密遠過十倍。但我這樣說,並不以為我是「禮拜六派」,遠勝「鴛蝴派」。其實到了我拿小說賣錢的時候,已是民國八九年,「禮拜六派」,也以「五四」文化運動的巨浪而吞沒了。我就算是「禮拜六派」,也不是再傳的孟子,而是三四傳的荀子了。二十年來,對我開玩笑的人,總以「鴛鴦蝴蝶派」或「禮拜六派」的帽子給我戴上,我真是受之有愧。我決不像進步的話劇家,對「文明戲」三字那樣深惡痛絕。

  在「五四」的時候,幾個知己的朋友,曾以我寫章回小說感到不快,勸我改寫新體,我未加深辯。自《春明外史》發行,略引起了新興文藝家的注意。《啼笑因緣》出,簡直認為是個奇跡。大家有這一個感想,丟進了毛廁的章回小說,還有這樣問世的可能嗎?這時,有些前輩,頗認為我對文化運動起反動作用。而前進的青年,簡直要掃除這棵花圃中的臭草,但是,我依然未加深辯。

  我為什麼這樣緘默?又為什麼這樣冥頑不靈?我也有一點點意見。我覺得章回小說,不盡是要遺棄的東西,不然,《紅樓》《水滸》,何以成為世界名著呢?自然,章回小說,有其缺點存在,但這個缺點,不是無可挽救的(挽救的當然不是我)。而新派小說,雖一切前進,而文法上的組織,非習慣讀中國書,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。正如雅頌之詩,高則高矣,美則美矣,而匹夫匹婦對之莫名其妙。我們沒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,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,硬灌入這一批人的腦袋。竊不自量,我願為這班人工作。

  有人說,中國舊章回小說,浩如煙海,盡夠這班人享受的了,何勞你再去多事?但這裏有個問題,那浩如煙海的東西,他不是現代的反映,那班人需要一點寫現代事物的小說,他們從何覓取呢?大家若都鄙棄章回小說而不為,讓這班人永遠去看俠客口中吐白光,才子中狀元,佳人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,拿筆桿的人,似乎要負一點責任。我非大言不慚,能負這個責任,可是不妨抛磚引玉(磚拋甚多,而玉始終未出,這是不才得享微名的緣故),讓我來試一試,而舊章回小說,可以改良的辦法,也不妨試一試。我向來自視很為渺小,失敗了根本沒有關係。因此,我繼續地向下寫,繼續地守著緘默。意思是說,不必把它當一個什麼文藝大問題,讓事實來試一試,值不得辯論。若關於我個人,我一向自嘲草間秋蟲,自鳴自止,更不必提了。

  為了上述的原因,我於小說的取材,是多方面的,意思就是多試一試。其間以社會為經、言情為緯者多,那是由於故事的構造和文字組織便利的緣故。將近百種的裏面,可以拿出見人的,約占百分之七八十,寫完而自己感覺太不像樣的,總是自己擱置了。也有人勉強拿去出版的,我常是自己讀之汗下,而更進一步言之,所有曾出版的書新近看來,都覺不妥,至少也應當重修廟宇一次。這是我百分之百的實話。所以人家問我代表作是什麼,我無法答覆出來。

  關於改良方面,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風景的描寫與心理的描寫,有時也寫些小動作,實不相瞞,這是得自西洋小說。所以章回小說的老套,我是一向取逐漸淘汰手法,那意為也是試試看。在近十年來,除了文法上的組織,我簡直不用舊章回小說的套子了。嚴格地說,也許這成了薑子牙騎的「四不像」。由於上述,質是絕不能和量相稱,真是「雖多亦奚何為」?

  在十八九歲的時候,我對新聞事業,發生了興趣。二十歲到漢口,有些朋友,正是新聞記者,因此我常寫些不高明的稿子給他們補白。大概是舊詩、遊記、戲評等類。直到二十四歲,我才到蕪湖《皖江報》當總編輯,兼編副刊。那個時候,在內地當記者,用剪刀得來的材料,比用筆寫的多百分之八九十。所以總編輯者,那是個紙老虎。同年秋天,我到了北平,本打算入北大做旁聽生(許多人疑我是北大學生,其故在此)。但到了以後,在一個上海駐京記者那裏幫忙,地兒在南城,到北大太遠,原意暫擱,不久入北京《益世報》助理編輯,專職熬夜看大樣,更談不到求學,是後曾在世界通信社、聯合通信社、《今報》當編輯,並繼續在《申報》駐京記者處幫忙。《益世報》早已調我為天津《益世報》通信,同時,又為上海《申報》《新聞報》通信,我又幹上採訪了。

  至民國十三年,入《世界晚報》編副刊,十四年兼編《世界日報》副刊,並曾一度任總編輯。十七年任北平《朝報》總編輯,到十八年,我在南北各報,特約的長篇小說增多,我才把世界日、晚報的副刊事務辭去。中間相隔一個極長的距離,到二十三年,我才任上海《立報》的編輯。二十五年,我在南京,自創《南京人報》,至南京撤退,報始停刊。入川後,在《新民報》編了兩年副刊。以後只寫寫東西而已。根據上述的經過,我是內外勤及經理部都幹過的人,透著職務不專。在這樣長的時間中,我竟沒有寫過一本新聞學的書,未免太不長進。

  寫述三十四年,成績如彼,當新聞記者二十六年,成績又是如彼,朋友要和我紀念,我自己問心,不慚愧嗎?假如茶會真開了,一個面白無須,身著舊川綢長衫的措大,在許多來賓中公然受賀,那窘狀是不可想像的。朋友說我矯情不如說我知趣,朋友,以為如何?雖然,十六日那天,許多老朋友終於請著夫人和小天使,不嫌長途跋涉,光顧到建文峰下,把三間茅屋漲破了,桃花潭水深千尺,我無法形容老友給我的溫暖。「上蒼假我數年」,到了六十歲以及七十歲,那時,我當在北平中央公園的來今雨軒,備一杯茶,請老友賞晚開的牡丹。或者在南京後湖公園,請老友吃櫻桃,以補償今日的慢待。

  最後,對於《新民報》蓉社茶會,蒙各位先生賜顧,未能親到道謝,並志歉忱。還敬祝一切朋友健康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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