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一回 玉貌同欽拆箋驚寵召 寓樓小集酌酒話平生

  賣了耕牛賣種糧,幾天未吃餓難當!
  看來一物還能賣,爬上牆頭拆屋樑。

  一升麥子兩升麩,埋在牆根用土鋪;
  留得大兵來送禮,免他索款又拉夫。

  大恩要謝左宗棠,種下垂楊綠兩行;
  剝下樹皮和草煮,又充菜飯又充湯。

  樹皮剝盡洞西東,吃也無時餓越凶;
  百里長安行十日,赤身倒在路當中!

  死聚生離怎兩全?賣兒賣女豈徒然!
  武功人市便宜甚,十歲娃娃十塊錢!

  平民司令把頭抬,要救蒼生口號哀;
  只是兵多還要餉,賣兒錢也送些來。

  越是凶年土匪多,縣城變作殺人窩!
  紅睛惡犬如豺虎,人腿銜來滿地拖!

  平涼軍向隴南行,為救災民轉弄兵;
  兵去匪來屠不盡,一城老婦剩三人!

  這幾首竹枝詞,傖俗的厲害,談不上詩;不過這裏面所說的話,是民國十七八年,陝甘兩省實在的情形。用這種材料來做詩,卻也生面別開。我們舞文弄墨的人,雖也善於閉門造車,但是這種謠言,坐在家裏決也造不出來。所以說到這幾首俗詩,也很有些來歷,若問它的來歷,小可敢說是人證兩全。證呢,自然是十七八年的歷史;人呢,卻是一位現在最摩登的姑娘,體育皇后宋燕秋女士。她今年十九歲,在南京某大學的附屬中學裏讀書,不但她那白裏透紅的臉,烏眼珠,一見就讓人贊她美麗;便是她那強壯的體格,沒有一點舊式小姐的病態。她除了在本校女子籃球隊裏,作個首領而外,而且她二百米短跑,在華南運動會中,還奪得錦標。

  這不僅是本校全體學生,都欽慕她了不得,就是社會上醉心于健美姑娘的少年,哪個不是對她以一見為榮。只是有一件怪事:假如她不是和別人在一處,她兩道眉毛,總是皺將起來。就以在學校裏而論吧,有時一個人走上大樓屋頂,靠了欄幹,向西北角呆望;有時一個人坐在樹蔭下,沉沉的想,還要歎上兩口氣。可是她一看到有人來了,立刻笑容滿面,談談唱唱,跑跑跳跳,一點不露形跡。日子久了,男女同學有知道的,也不免問她所以然。她笑著說:「什麼原故也沒有,我喜歡熱鬧;若是剩下我一個人,我就要發愁了。」

  這話不見是靠得住,但是這裏面顯然有隱情,不過既然知道是人家隱情,那也就不必去問了。

  在這年的春天,她忽然有一個星期不到學校來。那些醉心于她的男友,都疑心她專屬了於一個人,急的了不得。後來在學校當局方面打聽出來,原來她的父親死了,大家才幹了一身汗。但是一直兩個星期,她依舊不見來,便是她幾個好朋友寫信去安慰她,她也沒有回信。在她許多的男友當中,有位伍健生,不能忍耐了,穿了一套整齊的西服,將頭髮梳的溜光,臉也刮得一根毫毛沒有;就大著膽子,到宋女士家來拜訪。

  燕秋的父親,是部裏一個老司長。家裏比較的闊,在城北做了一幢很好的洋房。兩扇藍漆大門,遠遠可以看到天井左邊車棚裏,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式汽車。他們家裏,自然是看不到,可是在大門外邊,已經看到那淡藍色的方格玻璃窗裏,半拖著杏黃色的窗幔。天井裏已經看不到什麼喪家的象徵,僅僅門板上,斜貼了兩張白色字條,那算是對家裏曾經有過喪事的一種表示了。健生心想:聽說燕秋有兩個哥哥,都是嶄新的人物,所以他家裏並不用那些封建思想的舊式喪儀,准此推測下去,有個男朋友去拜訪他的妹妹,那也不要緊的。因之大著膽子,走向前一按門框上的電鈴。一個僕人走出來,先向他看看,然後問道:「會大少爺呢?會二少爺呢?他們都不在家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不是,會你們小姐。」

  那僕人道:「什麼?」

  這兩個字很重,而且同時將眼睛再向健生身上去打量著。健生點著頭笑道:「我是學校裏校長命令來的,有話問你們小姐。」

  僕人道:「她不是請過假了嗎?」

  健生道:「還有別的事。」

  那僕人沉吟著道:「既然是校長打發來的,我可以替你先去回一聲,請你給我一張名片。」

  健生將名片交給了他,不敢進去了,只好在大門口等著。

  不多一會,那僕人出來了。他道:「我們少奶奶,請先生到客廳裏坐。」

  健生想著,這真是奇怪,我是來拜會小姐,怎麼少奶奶請到客廳裏坐?這不管他,就跟了去吧。到了那客廳裏,地板上鋪的是北京毯子,四周陳列的是西洋沙發,雲南大理石的桌子,一切都極貴族式。心想:宋女士家庭是很好的,窮小子要向她求婚,恐怕是不大容易。站在這裏發呆呢,燕秋卻帶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進來了。燕秋今天穿了一件灰布旗袍,在那窄小的袖子上,套了一圈黑紗,那鬢髮下面倒插了一朵白絨繩編的小菊花,便是她帶孝也有一種風韻。她不等健生開口,先就道:「這是我大嫂家。」

  健生剛點個頭,她又道:「伍先生是奉了校長命令來催我參加體育會的嗎?」

  她口裏說著,眼睛對健生表示很殷切的樣子,那不用提乃是通知他這樣的說。健生道:「是的,我想宋女士的假期快滿了吧?」

  燕秋放出她那很愁苦的樣子,勉強笑了一笑道:「無所謂假期,我的心緒惡劣得很,改日再談,請你回去給我致意校長。」

  健生走進屋子來的時候,她們根本就不曾讓坐,只是站著說話。而今放出這種口吻,又儼然是催客走的意思。最妙的是,跟出來的這位大少奶奶始終不曾說句話。健生覺得要坐在這裏,那很是難堪,便向她二人點頭道:「既是這樣,我不在這裏打攪了。」

  大少奶奶才道:「那麼怠慢得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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