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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呵!幸而不曾讓費昌年知道,若是讓他知道了,必定要從中破壞的。這個千載一時的機會,就怕不容易再得著了。信上寫了明日去,最好是今日就去;不過今日就去,也許有什麼不便;本來她很相信我的,倒不可以追求得太厲害了,倒引起了她的反感,還是忍耐著吧。這樣想著,立刻將身上的表掏了出來,和大樓上的鐘對了一對。天下有這樣的巧事,當自己對表的時候,被自己偵察的那個情敵高一虹,也由圖書館裏那條路出來,站在大樓下對表。 他今天穿了一件國貨淡灰賽嘩嘰長夾衫,裏面可配的是白綢裏子,流水向下,平貼得一條皺紋也沒有。一頂淺灰色的絲絨帽子斜斜的在頭上戴著。真可惡!這幾天燕秋是素淨打扮,他也穿得這樣素淨。你再看他那頭髮,梳得像烏緞子一樣;真可以滑倒蒼蠅,無論他臉子怎樣的白,這總是一個小滑頭樣子。那傢伙似乎知道健生在注意他,帶了淡笑,側著身子走開了。健生心想:你不必淡笑,她已經約我明天在飯店裏會談了。一個青年要想和他的愛人在飯店裏會談,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?也許我進行之速,發表以後,要讓你哭也哭不出來呢。你現在就失敗了,你笑些什麼? 健生在十分高興之下,放棄了一虹,不再去偵查。很高興的向各處籌款子,預備了明天應用;如電影院入門票,上西菜館子會帳之類。到了次日,在寄宿舍床上一早醒過來,為著要糊裏糊塗混過半上午去起見,故意在床上左一個翻身右一個翻身,睡得很晚很晚才起來。不想起床之後,首先拿了桌上放的表一看,才只有八點鐘。往日看了夜場電影回來,早上睡著了醒不過來,對於八點鐘這一堂課,總是趕不上;今天打算睡晚些起來,偏是八點鐘就醒了。當學生的人,總不好意思起床之後複又去睡,因之也就不睡了,上理髮館。這件事,本來定於下午去辦,這也只好在上午就去辦了。 理髮之後,在街上閑溜了兩三條大街,還買了一塊手絹,放在西服口袋裏,跑回學校來,還只十一點多鐘。他真不信今天的日子,倒是這樣的難度過去。一氣之後,將牆上貼的功課表看看:下午一至二是微積分,三至五是兩堂化學試驗。不管了,夾了講義,到食堂上去吃飯。吃過飯,便做一個上堂最早的學生,在課堂上先等著。耐著心上完了課,去燕秋的約會時間還有兩點鐘。回到屋子裏,只好找本英文小說看看,不過看了兩個頁面,就得看看表,看了八個頁面還只消磨四十分鐘。今天看英文書,也會這樣容易,真奇怪!不看書了。便向床上倒了下去。打算休息一下。 但是還不曾將頭靠著枕頭,他就忽然醒悟過來:我的頭髮今天也梳得像高一虹那一樣光,不要胡亂躺下去又睡亂了。所以在自己這樣警告之下,立刻又坐了起來;坐起來不算,又重新對桌上支住的鏡子,仔細端詳一會。在鋪桌子的白紙殼下面,找出一把長柄梳子,將頭髮梳了一陣,用手按按,實在是很平貼的,這才站將起來,扯扯西服衣擺,然後在書架上取下了帽子,輕輕的向頭上戴著,免得把頭髮戴亂了。在屋子裏徘徊了幾分鐘,只管將手牽扯衣服,覺得實在沒有什麼不妥當的事了,方始出了學堂門,向太平飯店走來。他總覺得今天的時間消磨不易;所以沒有坐人力車,就步行到太平飯店來。 到了門口,他總還怕時間來早了點,最好算定了是一秒不早,一秒也不遲。恰恰好好七點鐘,就將自己的名片,向燕秋住的那屋子裏送了進去。於是站定腳,將掛表摸出來看,這一下子,他又是大為懊悔不迭;原來七點已經過十五分了。假使燕秋等了四五分鐘,看了自己不到,便發了脾氣走開。那末,就一切大事就完了。想到這裏,立刻頭上的汗珠子猶如蒸籠屜的蓋子,水涔涔的。他左手拿了帽子,右手在袋裏掏出名片,進得飯店,向第三層樓直奔。沒有十三秒七,人就到了問詢處。見著一個茶房,便將名片交給他道:「會三〇三的宋小姐。」 茶房連名片也不看,就在前面引導。健生心裏想著:必是燕秋打過了招呼,所以不用怎樣考量就放我進去了。但是茶房所引的並不是客房,卻是這層樓的西餐間;這猶罷了,尤其讓健生大吃一驚的,這裏除了主人翁而外,已經有了男賓三位。其中兩位,便是同學高一虹、費昌年。其餘一位,雖然不是朋友,也認得的,乃是南京最有名的足球健將石耐勞。他雖不十分胖,然而他那兩條堅實的手臂,真個鐵箍子也似。 他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,露出裏面的藍色襯衣,在衣領上打個黑色領結子。頭上雖也留發,卻是短平腦心,正與自己相反。他個兒很高,臉子長長的,據人傳說:這是外國電影明星的派頭。但是那皮膚雖也有些黃黑,似乎是曬成的,決不能說是天然健康色。這種人放了書不念,天天在球場上出風頭,好得著虛名,博取摩登少女的歡心,那根本不足取。健生一見之下,就有這種感想。燕秋迎著笑道:「伍先生的請貼,我是最先發,何以伍先生最後到?」 健生慌了,雖然穿了西服,也兩手捧了帽子亂作揖,連稱對不住。燕秋便向石耐勞笑道:「這也是我的同學伍健生君。」 石耐勞對於宋女士的男友,倒並不怎樣妒嫉,立刻伸出手來同健生握著。 燕秋指著大餐桌子面前的椅子道:「大家請坐,我們一面吃,一面談。」 她說完了這話,自己向正中主席上坐下,只管將手向兩邊指著請坐。這四位男賓,挨挨蹭蹭扶了椅子坐下。燕秋回頭向茶房道:「拿酒來。」 又向客笑道:「我居喪,本來不應該喝酒,但是今天有點特別的情形,不能不喝。喝點葡萄酒吧,少喝一點,還是很補腦的。」 客人是不約而同的都答應了一個好字。茶房進罷了酒,送上了菜。大家端起了酒杯子,向燕秋舉著道了一聲謝謝密斯宋。燕秋笑著先說了一聲怠慢,然後笑道:「四位以為我是姓宋嗎?」 大家聽了這話,不得不吃一驚,和她同學多年,誰不知道她是宋司長的女兒,怎麼會變了不姓宋了!大家望了她的臉,都答覆不出來。她索興笑著道:「我不但不姓宋,而且我也不是江蘇常州人。」 耐勞坐在她右手下,放了酒杯,自己將兩手按在膝蓋上,向她很注切的望著,微笑道:「宋女士是受了很大的刺激……」 燕秋連連搖著手道:「我雖受了刺激,也不至於連姓名、籍貫都否認了。就是否認了,對於我胸中不平之氣,哪裏又平的下去?」 一虹坐在她左手,卻回過頭來向伍、費二人道:「這很奇怪。我們和宋女士同學這些個年,竟還不知道她的姓名、籍貫。」 燕秋舉著杯子笑道:「大家請幹一杯酒,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說給諸位聽聽,那是你們作夢也想不到的。」 大家如何不急於要聽她的故事,都把酒幹了。 燕秋放下杯子站起身來,向大家招招手道:「來來,我指一樣東西諸位看看。」 大家見她如此動作,更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,於是跟著站了起身,同向西餐廳外的看樓上走來。這裏下臨著南京城內最熱鬧的一條街市——中華路。八點鐘的時候,天上的夜幕已是完全張布起來了。街兩旁人家,紅綠電燈招牌一齊明亮著。在紅藍的暗淡光裏,上面是微微透露著樓房的黑影,下面卻照映燈光四射;有那嗚嗚的汽車喇叭聲相配合著,便覺得熱鬧非常。但是大家到這裏來了看不到什麼,卻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,與燕秋不姓宋有什麼關係。燕秋指著樓下街道上道:「在六年以前,沒有這條馬路,只是一條很窄小的街。街兩邊人家的屋簷,幾乎伸出手來可以摸得到。諸位!有久在南京的,還記得這件事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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