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這埋葬的法子,也是特別;棺材固然是沒有,就是香燭紙錢,平常喪家再窮也要辦的,這時也沒有;只是找了些破舊麥粉口袋,將死屍一裹,放到土坑裏去了。這好像是和我自身不相干的事,用不著告訴諸位的。可是到了第三日,慘事就發現了。原來挨餓的人氣力不夠,埋葬得不深,被七八條野狗知道了,不知從何而來,將掩埋的浮土完全扒開。於是把這位餓死的老婆婆分著吃了。有人看到,不敢去追逐,邀了許多人追到那土坑邊去,整個兒死屍首是沒有了,只是些零碎血肉和泥土雜在一處。大家看了心裏難過,趕快加上泥土,重新掩埋起來。所謂心裏難過,並不是看到狗吃人而已;因為許多人都吃過狗肉的,如今眼睜睜狗吃死屍,分明就是間接的人吃死屍。

  父親回來,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,我們在外面屋簷下,還藏著一條狗腿,就不忍心去吃。其實我們也就是那一會子難過。就從這個日子起,餓死人的消息,天天有人傳說著。野狗吃死人的事,也毫不足奇。這是為什麼?因為在兩個月之後,由死人不用棺材,又進步到死人不埋了。死人所以不埋,也有道理的;譬如在一個村莊裏,原來有四五個窯洞子,四五家住戶,跑了三家,只剩兩家;這兩家人先餓死的,有後死的來埋;這後餓死的,留了死屍的窯洞子裏,當然是陳列著等狗來吃了。以前我們打狗吃,那狗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。自從死人加多,狗到處有人肉吃,就變了個樣子;長得又肥又大,卷了一條長毛尾巴,睜著兩隻通紅的眼睛,見了人,露了雪白的尖牙,鼻子呼呼作聲,簡直要吃活人了。這時,也不但狗吃人,山上的野獸豺狼野貓這些東西都吃人。因為食草的野獸無物可吃,漸漸稀少,食肉的野獸,只好吃人了。這樣一來,我父親出門去找糧食,又更加了一層困難;就是一個人不大敢走,晚上也不大敢走。我們依然是靠了樹皮玉米芯這些不能下肚的東西,來維持生命。

  有一天,我父親一個朋友來了,他說「守一!你還是願意死在隆德呢?還是打算逃生呢?現在,借無可借了,賣無可賣了,要偷人家的,也無可偷了。據我打聽,在兩三個月以前,老百姓還有點糧食埋在地下;可是自從城裏的軍隊到鄉下去清過兩回鄉以後,老百姓那些埋著糧食的也就光了。並不是軍隊直接向百姓勒索,不過他們有了縣官派的委員跟著,老百姓若不把糧食拿出來,委員就把老百姓吊起來,懸在高地方,輕是鞭子抽,重就是用煙頭熏。老百姓就是鐵打的,也熬煉不過,只好將糧食拿出來了。軍隊呢,他們是依然符合不擾民那句口號。但是,據我看來,實在是不容許我們住下去了。我們只管住下去,有一天拿香火來熏我們的時候,我們拿什麼東西來給人家呢?依我的意思,現在已經不十分冷了,我們向東走吧。我決定了,明日就走,走到哪裏是哪裏;餓死那也是情願的;總比在這裏死守的好。」

  我父親被他這一番話打動了,就也決定了走。

  自然我們談不上什麼盤費,但是向東走上千里路,不見得隨處都有糧食可以乞討。為了預備絕糧起見,除帶著乾糧以外,多少總要帶幾個錢。可是這就是問題了,錢先不必提,就是要帶著管兩天以上的糧食,也很不容易。所以我父親有了要走的心,卻是沒有可以走的力量。無可奈何,又混了六七天。有一天,父親跑了回來,對我母親說:「我們還是走吧,在這裏吃樹皮草根,未見得到路上去就沒有樹皮草根。在這裏餓死了,我們也是懶死的。若是逃出去還是餓死,那在天災,就不關於我們自身了。我們說走就走,明天一早就走。」

  我母親說:「逃命去我是願意的。只是我們走,將來大孩子要回家來,可沒有地方找我們去。」

  我父親聽說,也是慘然,便說:「事到於今,那也沒有法子。聽說他的隊伍,駐在平涼,我們這正要由平涼經過,能找到了他,也未可知。我們可以約定,這次逃難出去,不定在哪裏分散,以後有一天得回甘肅,都得到隆德縣那個破家裏來。只要大家記住了這句話,忍耐著,有一天要團圓的。要不然,我們兩個人死了,這兩個孩子也是保不住。」

  我母親想著也是,就收拾了破破爛爛,作了兩個包袱。家裏也沒有什麼東西值錢的,只好將兩扇木板,以及幾擔馬糞,和一張破桌子、兩把椅子,一齊賣給縣衙門裏的衛隊長,換了三四斤雜糧磨的粉,用口袋裝著,這就是我們要走上千里路的川資了。

  第二日清早,我們和街坊告別,眼望著下了兩扇門的屋子,不禁灑了幾點淚;並不是我們捨不得幾間黃土屋子,因為這次走,把裏面的東西弄得精光,以後再想到一家子圍在炕上過冬,是不行的了。我母親尤其是可憐,在屋外看了不算,還走到那裏面去張望了幾分鐘,這才拿了一根樹枝當拐棍,歎了口氣上路。我父親挑了盡家所有、不上六十斤重的擔子,我二哥背了個包袱,我也拿了根棍,一行四人,出了東門東去。街坊個個帶了一張黃瘦的臉,睜了兩隻昏眼,站在門口望著我們走。既和我們慶倖要逃出枉死城;可是又和我們耽心:一路都是災區,我們怎飛得過去?必然會餓死在路上。所以有些要好的鄰居,拖拖踏踏,也跟著我們走出東門來。在我呢,年紀還小,有父母同著一路,換個新鮮地方過活也總是歡喜的。

  我們出了隆德城,迎面的太陽,帶了雞子黃的顏色,由土梁子上升了起來。我們整日整夜的在土屋子裏悶著挨餓,人是生氣毫無,今天走到曠野裏來,看到這天底下湧出來的太陽,心裏好像開闊了許多。其實那還是我小孩子脾氣,不知天地高低的感想。我父親睜開眼來,看到那莽莽的高原一片黃土,他就愁著向前走去是不是有路可通?我父親這種感覺,那是沒有錯誤的。當天我們住在六盤山下面,因為人都走累了不敢上山,而且這山上,不斷的出土匪;我們沒有什麼東西讓土匪搶了去,聽說土匪一樣的挨餓,雜糧也是要的;加之我們兩個小孩子,父親也怕我們害怕,所以就在山腳下歇了。

  這山腳下是陝甘要道,本來還有幾家客店。可是我們怎能夠進去?只好在人家屋簷下牆轉角處,找個避風的地方大家就坐著,互相擠靠縮作了一團。六盤山上,舊曆四月還下雪,這是到西北去的人都知道的。我們雖是住在山腳下,可是露天的,那黑暗的空中,吹著西北風,星光小小的,好像也是凍幹了。我們剛迷糊下去,又醒了過來;就是醒著,也是周身發抖。我母親因為我凍著病過一場的,就對我父親說:「若是在這裏過夜,恐怕孩子們會凍出病來。現在上天有一線月亮,多少有些混混的光,不如趁黑夜摸上山去,山上雖然出土匪,可是這樣寒冷的半夜裏,決沒有人爬山,土匪也決不會在那裏候人的。」

  我父親也是冷不過,兩手緊抱住身上的羊皮筒子,在人家屋簷下跑來跑去,腳踏了地得得響。我呢,縮在一個牆角落裏,兩腿蜷起,抵了下巴頦,兩手又緊緊的抱住了大腿,縮得不能再縮了。但是脊樑上,像冷水不停的在那裏澆著,風吹到臉上,仿佛又薄又快的刀片在那裏刮。鼻子裏的清水,不知從何而來,也只管向下滴著;兩塊嘴唇皮,自己亂撞起來。我也不知什麼原故,就是嘟嘟嘟,口裏哼著。

  我父親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,在六盤山的黑影子上,露出了個白鉤子,就說:「好吧,我們走著試試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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