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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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我們大小四口,就在這黑夜裏摸上山去。這山怎麼叫六盤山呢?就因為這山上的路,上下要盤著走六回,才可以走過。不怎樣的好走,也就可以想見。我和母親平生就沒有作過長途旅行,而今還要在黑夜裏爬山,這痛苦是不用說了。我二哥背了包袱,在前面探路;我父親挑了擔子,緊跟著他;我娘兒兩個將棍子撐了山坡,一跛一步。本來那路就陡,加之在昏黃的月光下面又不大看見,有時候我就用兩隻手在地上爬了走。 但是爬了走還不行,腳踏在浮土上,腿向後伸著,人向前爬著,反而向山坡下溜下去了。我跌,母親也跌,兩個人輪流的跌著。以先,我父親還不免放下擔子,把我們扶了起來;到了後來,他也扶不了許多,只好由我們去跌著。這個時候,我們冷是不冷了,可是我們跌得頭昏眼花,還要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,只管向山上走去。 好容易到了山頂,本當休息一下子,可是那裏的風,吹得嗚嗚作響,仿佛有人在那裏推我們,彎了腰閉了眼睛,哪容得人站住!因此我們一行四人,又慢慢的向山下走。誰知這黑夜裏下山,比上山還要困難許多倍。腳放下去,不曾站定,人跟著就要向前栽了去。走幾步,我娘兒倆就坐在地上,伸了腳在下面探著,然後兩手撐住了地,坐著向下移。這樣走一步坐一步,走到山腳下,也就天亮了。可是天雖亮了,我們大家都精疲力盡。 我臉上跌青了兩塊,腿上手臂上,也跌破了幾塊皮。我母親那就不成話說,滿臉滿手都是傷痕,身上是可想而知。我母親坐在地上,搖著頭說:「今天要死我也就情願死在這六盤山腳下了。再要我走,我實在走不動了。」 她說著這話,聲音也就聽不大出來。她那分受累的樣子,至今我還留印在腦筋裏:她斜躺在一方土坡上,頭也垂在肩膀上,閉了眼睛,只是微微的透氣。那時候,我怕她要死,嚇得哭了。我父親真好,把自己身上的羊皮筒子脫下來,蓋在我母親身上,自己只把一條羊毛氊子,將身上裹著。 太陽出來了,看到這山溝裏有了人家。於是我背著包袱,二哥挑了擔子,父親背了母親,走到人家裏去。我們以為有了人家,多少有點救星,哪知道到了那裏,竟是大失所望。原來這裏的人家,門窗戶扇全拆了個空;屋子裏面,更是空空的,哪裏有什麼人。父親點頭說:「這是山上土匪鬧的,我們走到土匪窩裏來了。」 這時,我母親哼了一聲,父親就頓了足說:「不要管了,我們再走吧。」 走著路,看到一幢廟,牆垣大門倒是好的。好在我們都是死裏逃生的人,也不能處處顧全利害,於是就冒著危險撞了進去。到了廟裏,一切都完好,連廂房裏一張土炕,也完整存在著。我父親說:「這是天無絕人之路,我們在這裏暫住下吧。」 當時他放了我母親在炕上,先在外面找了些幹草木片牛馬幹糞,推進炕眼裏燒著,把炕暖起來,然後陸續的去找度命的東西。後來我們在牆壁上觀察字跡,知道這個村莊讓土匪盤踞過不少的時候;只有這幢廟,土匪怕佛爺,不敢侵犯,所以還保留著原來的面目。 這廟門外有道山溝,雖然沒有水,冰卻結得很厚。我父親到溝裏去,先搬了兩塊冰進門,在廟裏找出兩個破瓦罐子,一底一蓋燒了冰水給我母親喝。自己又帶了根棍子,沿著這些人家逐家去搜查著,居然七拼八湊裝了一小口袋吃的回來。我父親很高興的跳進屋裏來,向我的母親說:「我說過了,人總是要拚了命幹,才能找得出路的。你看,我找到許多吃的了。若是我們老在隆德等著,請問,哪有這麼些個吃的?」 說著,他拿了口袋底向外一倒,就倒出許多東西來;有鍋盔,有黑饃,有蕎麥面,有玉米。雖然是帶了塵土堆在炕上,但是,我和二哥都像得了至寶,早是伸出手來,各拿了一塊幹黑饅頭到嘴裏去嚼著。父親伸著手,就奪了過去。我們以為父親不給吃,都哭了。父親說:「並不是我不給你們吃,怕你們日久沒有吃麵粉,吃快了,會出毛病的。再要病倒一個,我們怎麼走呢?」 父親這樣說了,我們也就不敢爭吵。父親真是細心,找了三塊茶杯大的黑饃,用三根木棍,架在水罐子上,要蒸了給我們吃。不想其中一個,落到熱水裏去,打撈不及,在水裏化了。這時,你們可以知道我們怎樣看重這一塊黑饃。父親把那片黑饃,用帶著的小刀切了條子,分作三份,分作我們娘兒三個三份。那熱水裏有了那個黑饃,連帶著,這一瓦罐子水,也就成了寶貝。我父親這就用帶來的碗,分作了四份,除了我們每人一碗,他自己也就嘗著了一碗。 我們辛苦了一夜,得了這點子安慰,圍著暖炕,大家也就睡了。別個我不知道,若說到我自己,我那要吃鍋盔黑饃的心,比想要睡覺的心,還重十倍。因之等我父親也睡著了,我就偷偷的起來,將掛在那牆上的口袋取了下來。一手拿了一塊鍋盔,一手拿了一塊黑饃。雖然那東西硬得像石頭,黑得像土塊,可是我急了,顧不了許多,送進口去就吃。那東西粘了極厚的塵土,也不知在那無人的屋子裏擱了有多久,吃到嘴裏,當然是像木渣一樣。可是在嘴裏咀嚼了一會之後,那木渣得了津液的幫忙,很感到有味。於是我吃了還想吃,便吃下兩塊鍋盔、兩塊黑饃下去了。還是我自己警戒了自己:可不能再多吃了,東西少多了,父親是必然知道的。於是我又爬上炕去,悄悄的躺下了。 哪知道父親先攔阻著我吃黑饃,那是極有道理的,怕的是我這久餓的肚子,有些受不了。我一覺睡醒了之後,只覺肚子疼,心口膨脹,頭暈,眼睛發花,而且口裏渴得發苦。我知道是吃出病了,十分的後悔,而且不知不覺的,也就哼出一聲來了。我父親是撐了腿,靠住牆坐著的。大概他也是怕睡得太安穩了,不能照應我們,這時我微微一哼,就把他驚醒了過來。看到我的顏色,他就忙著問我是怎麼了?我自己慚愧,哪裏答應得出話來。我父親見我伏在炕上皺了眉毛,紅了眼睛,鼻子裏不斷的哼,情知不妙,伸手摸著我的額角,就叫起來說:「這可不得了,乃是要大病的樣子呢。」 我雖知道父親著急,應當把病容忍耐了;但是我周身燒得像在火盆上一樣,不容我不哼。到了這時,我不能不說實話,只好告訴父親;病體是不要緊的,不過是我偷著多吃一點乾糧罷了。我父親聽說,就問我吃了多少,我哪裏敢瞞,都實說了。我父親不但不怪我,反而對我哭了。他說:「本來餓得太久了,這是可以原諒的。」 我就是和我父親說了這幾句話之後,人糊塗了。 在這種地方,病倒了兩口人,我父親那一番痛苦,自然是可以不言而喻。我母親究竟受了累,在那暖炕上休息了兩晚,病也就好了。只是我把東西吃傷了胃,病了一個禮拜之久,方才還了一點子原。自然,在那破爛人家搜出來的那些乾糧也就吃光了。西北人守成,這是他們一種短處;可是在痛苦裏掙扎,不肯輕易改變方針宣告絕望,這又是他的長處。而且可以大膽說一句:不論哪一省的人,沒有像西北人能掙扎的。我父親在隆德掙扎了半年多,已經把人磨煉得成了一把骨頭,現在到了這六盤山腳下,他決不灰心,依然掙扎。不孝的我,偏又加了他的痛苦,這是於今我還後悔的。 在我病好了的第二天,我實在悶得慌,一個人跑出廟門去,也想到空屋子裏去找點吃的。我糊裏糊塗走進了一家,只見門窗都倒了,從牆窟窿裏放出些陰光來。屋子裏四周是碎土,哪有什麼!於是由倒牆的所在走進第二家去,這第二家門是沒有,窗戶都用黃土封閉了,只覺裏面漆黑,有那冰冷的陰風向人臉上吹來。那牆角落裏,好像有個黑影子縮在那牆角裏蹲著。我一見之下,遍身的毫毛孔都緊張起來,頭皮子也都麻了。 我是個小女孩子,怎麼受得了這種驚駭?掉轉身就向外跑。我一時轉錯了方向,並不是向廟裏跑,卻是越跑越遠。看看兩旁的人家,破牆破壁,什麼也沒有。太陽又陰了,冷風在路上吹著,嗚嗚的叫,刮起了幹黃土,向人身上亂撲。好像跑進了那鼓兒詞上的枉死城;仿佛那些倒了半截的牆,歪了半邊的屋,有許多鬼在那裏等我。我四處張望著,連個鳥的影子也沒有。我就怪叫一聲,倒在地上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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